张培力|采访对象、图片提供
蔺佳|采访
ArtWorld:在谈到“池”社之前,我们先谈一下青年创作社和“'85 新空间”画展,青年创作社成员与“池”社成员部分是重合的,能否先介绍一下青年创作社和“'85 新空间”展览的由来?
张培力:那个时候,我刚从浙江美院毕业,在杭州工艺美校当老师,借调到浙江美协一年。当时美协希望活跃一下浙江的青年创作,希望办一个体现青年创作状况的展览,办展览的事就交给了我,我也在浙美的同学中间忙前忙后借作品。我们那些同学来自不同专业,油画、雕塑、版画、国画都有。大家毕业了,觉得有点空虚,很希望有点事情做,凑在一块儿聊聊,就决定先成立一个青年创作社。青年创作社其实算是半官方的。
美协给我们一定的经费支持,提供了画布、颜料等绘画材料,还出钱租了一处房子,在美院旁边,很便宜的农民私房。我们可以在那里碰头,碰头时间也不太固定,觉得有些问题需要碰面讨论一下,大家就去一下,能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但一些核心人物总是在的,比如黄永砯的同班同学、油画系毕业的查立,他现在转行做风险投资,美国、上海两边跑。还有徐进,也是油画系的。还有国画系的宋陵,后来去了澳大利亚,还是艺术家。版画系的包剑斐,是和我们一起活动的为数不多的女同学之一。还有刚刚从油画系毕业的耿建翌,留校任教的雕塑系的王强,这些人是核心人物。我们一起讨论这个筹备中的展览的题目、结构、语言方向和各种细节。
ArtWorld:除了讨论展览事务性的话题,还会讨论一些精神性的话题吗,比如最近看到什么文章,听到哪一种思想?
张培力:很难分得清楚,有一些敏感的事情肯定也会在讨论中提到,但主要还是针对展览的讨论,一步一步,涉及具体问题,比如要确定展览场地。一开始场地都没有确定,我们只是确定下来要办这么个展览,时间大概在1985 年年底12 月。然后,每个人会跟大家交流一下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在画哪方面的作品,描述一下创作方向,有的人可能会拿一些东西来给大家看看,照片或草图。我们不像美协办的展览,有严格的审查,大家也都是美院校友,有一种默契,彼此知道你是画什么的,我是画什么的,你是什么样风格,我是什么样风格,不需要谈太多。但后来不断有人加入,还是需要协调的。
ArtWorld:最终“'85 新空间”展览有多大规模?作品选择的标准是怎样的?
张培力:有20 多人,大多是浙江美院本科毕业的。个别几个人没读过美院,比如晨晓,现在在新西兰,经常回国做画展,他当时是杭州半山区,也就是工矿区的文化馆的一个工作人员。还有三四个湖州的业余画油画的,年龄和我们相仿,他们是美协推荐加入的。青年创作社内部也没有分谁是负责人,大家一起商量,有点像同学聚会,原先不是同学的,也因为这个展览而认识了,都变成朋友了。“'85 新空间”展览当年12 月在浙江美院的陈列馆举办,如今这个展厅已经不存在了,片瓦无存。
“'85 新空间”带有半官方色彩,虽然美协没有太多干预,但美协的领导还是不断提醒,说你们不要涉及太敏感的东西,要办得让大家都能接受。他们有他们的顾虑,我们也希望第一个展览不要一下子火药味太重,作品类型也都是传统的架上作品。我们刚刚从美院毕业,受到很传统的教育,脑子里的烙印还很重,虽然对艺术语言上的陈词滥调有很多不满,提倡语言上的变革,但总体态度较为中庸。尽管我们觉得“'85 新空间”展览已经足够温和,但展览之后《江苏画刊》《美术》杂志等还是发表了很多批评,一些美术界人士表示他们不明白展览是什么意思。
ArtWorld:你们当时在1985—1986年有没有意识到全国各地有很多新生力量,有很多青年很活跃地做展览?当时青年艺术家主要从什么渠道获取信息?
张培力:有意识到。1985 年前后突然很热闹,新出了很多杂志,有《美术思潮》《美术》《江苏画刊》,晚一点有《中国美术报》。
这些杂志像在比赛一样,你搞一件事情比较火爆,我要搞一件更猛的。青年们从杂志、印刷品、零零星星的展览中获取信息,比如法国农村风景画展、波士顿一家美术馆的藏画展、美国藏家韩默的绘画收藏展,让人既震惊又兴奋,发现在中国从来没机会接触过最源头、最正宗的油画。
ArtWorld:展览结束之后,1986 年“池”社宣告诞生,而青年创作社走向终结,这其中发生了怎样的思想和现实的变动?
张培力:思想意识的变化可能有,现实的变化就是展览办完了。青年创作社的原定目标就是这个展览。还有一方面就是我离开美协了,回到学校教书。因为这个展览,美协、美院原先支持我们的领导也受到压力。我们后来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不是因为外来的压力,而是觉得这么多人像组织一样地一起做展览或创作,是一个特别不自然的事情。美协的领导希望体现的是一种“积极”的创新,他们觉得我们展览里体现的态度比较消极。
ArtWorld:消极是他们的理解,你们自己觉得这是一种消极吗?
张培力:没有,我们没有积极,也没有消极。说句实话,语言的探索很难用积极、消极来定义,现实主义的叙事可以有积极、消极之说,但我们不想叙事,何来积极与消极呢?很多表现内容只是借口,就像塞尚画苹果,我们还没有走到把苹果一下子砸碎那一步,苹果(内容)还是存在的,但我们不想像之前的人那样继续画苹果,我们希望有一种新的画法。这种心态要说它积极也可以算积极,但这个苹果画出来,可能不像别人所熟悉的那种苹果,所以他们会觉得很消极。这个苹果没有水分嘛,不够甜嘛,他们就觉得整个展览不够有人情味,不太美好。纯粹的语言追求,怎么才叫美好呢?青年创作社就自生自灭了,我们没有计划让它一直持续下去。不可能有第二次新空间展览,我们也不想按照原来的模式重复做一次。
到了1986 年,一方面我们意识到“’85新空间”还存在很多局限——现实的局限和观念上的局限。另一方面,“’85 新空间”的参与者也开始各奔东西,有的人出国。查立是最早的公派留学生,他在“’85 新空间”筹备期间也一直在办留学手续,在后期阶段,已经没有太多精力来对付这个展览了,展览开幕后他就去了英国。陆陆续续还有很多人都离开了。我们也觉得20 多个人想法不一样,重新凑在一起也没必要。我们内心的想法是在“’85 新空间”展的基础上,再往前突破。
ArtWorld:“池”社是怎样成立的?
张培力:“池”社的成立有一个偶然的因素,1985 年年底全国掀起一股围棋热,到1986 年达到顶峰。那个时候的中日围棋擂台赛,聂卫平力克日本高手,连续三年率领中国队获胜,让很多国人为之兴奋。那时我回到原来的学校工作,晚上要值班,监督学生晚自修。和我一起值班的数学老师有几个下围棋,他们教了我大概的下法。
我发现围棋挺好玩,就自己买了副棋。美协租的农民房还在,我用作工作室,常住在那边,就把围棋放在那儿,有朋友来找我,我就教他们下围棋。最早教的是王强,我和他下完还输给了他。就这么开始,像传染病一样,我们这一帮人全部开始很疯狂地看围棋书,每天下很多个小时的围棋。因为大家经常一起下围棋,有的时候也会冒出点念头,要做点什么事情。
1986 年夏天,大家对“池”社这个事已经比较默契了。我们有六七个人,也不算是一个组织,“池”社里除了女同学包剑斐不下围棋(她后来去了深圳),其余的人都下围棋,而且没日没夜地下。“’85新空间”展览开幕后,我们去北京看劳申伯格的展,在火车上一路下围棋,到北京也下。后来下棋还要赌输赢,还有人输了一只德州扒鸡,大家一起吃德州扒鸡,很开心。“池”社就是这么出来的。
“池”社不是一个严肃的、要做成什么样大事的组织。它带有一种玩笑、游戏的成分,大家对这件事都很轻松、随意。我们真的不想把这个事情弄得很严肃。我觉得有点像从前巴黎或慕尼黑的艺术家,大家聚在一块儿,一高兴谁就写了个宣言,就成为了“未来主义”“达达”,诸如此类。
《“池”社宣言》,1986 年 5 月
《“池”社简报第一号》,1986 年 6 月
1986 年 6 月 1 日,“池”社集体创作《作品1号——杨氏太极系列》
“池”社简报
第二号
1986 年 6 月 10 日
杭州
“池”社首次活动于 6 月 1 日上午 9 时至次日凌晨 4 时进行。集体创作《作品一号——杨氏太极系列》。
该系列由 12 件相互贯联的作品组成,每件高 3 米,依次张贴于杭州南山路绿荫路边的青砖墙,墙高 4 米,张贴总长 60 米。
作品参照杨氏太极拳套路图解,外形剪影,采用拼贴手法。
材料:木炭条、报纸、晒图纸、浆糊。
参与者:“池”社全体成员。
这次活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它表明体验的过程乃是思考和操作、疲惫和陶醉的瞬间结合。
它表明无功利的艺术活动是充满活力的。
它为全体参与者提供了信心。
参与者谈感受:
张培力:这并非是标新立异的游戏,也不是苦心经营的实验,它是一次别样而实在的对话。
耿建翌:经历了紧张、疲惫之后是庄严和快乐。
宋陵:它生命虽短,但意味深长。
王强:这是一种全身心的不能自我控制的活动,它几乎像是受洗。
“池”社,《作品 2 号——绿色空间中的行者》,1986 年 11 月
“池”社简报
第三号
“池”社耿建翌、张培力、宋陵、包剑斐于 11 月 2 日、4 日二天在杭州完成了题为“作品 2 号——绿色空间中的行者”的系列。这一系列由 9 个高 3米相同姿势的“人形”组成,综合交错地悬挂在一片树林中。它与 6 月初完成的“作品 1 号——杨氏太极系列”有某种相同之处,为“池”社整体计划的一部分。
由张培力撰写的《关于“新空间”和“池”社》一文最近脱稿,文章系统、翔实地记述了从“新空间”到“池”社的变迁和发展,并阐明了“池”社的新的构想。
联系人:张培力
地址:杭州朝晖新村六区 49 幢 602 室
“池”社,《包扎——国王和王后》,1986
这些人之中,或许有挑头的,但没有理事长、理事、秘书长之类的分工,没有一本正经学术讨论会。我们就是聊天,聊到一个事情,大家兴奋了,就聊下去,没有事先计划。我们做的所有事,也没有事先跟媒体打过招呼,就我们自己在玩儿。如果按照以前的机构或美协的做法,再来做一种所谓解构权力的事情,不是很荒唐嘛。
ArtWorld:但还是写了个“池”社宣言。
张培力:没有想把这个宣言写得特别正式,这个宣言基本上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你可以说它是首诗。
ArtWorld:“池”社宣言是谁执笔的?
张培力:他们说是我写的,我不确定。可能我最早起草过,起草后一家一起看了,提出意见再修改过。写完后我们把它用打字机打出来再油印,寄给一些朋友,也寄给《中国美术报》《美术》杂志,寄给高名潞、栗宪庭、唐庆年,有一定范围的传播。
ArtWorld:“池”社的主要活动不是你们的专业——绘画。
张培力:也有绘画,绘画是各自分头做。我当时画了一批乳胶手套(《X ?》系列),耿建翌画的是一批大笑的脸(《第二状态》系列),宋陵画的是一批羊头、牛头(《无意义的选择?》系列),做绘画的主要就是我们三个人。“池”社很希望能打破个人的局限,打破因袭已久的专业性——你是学油画的,你这辈子只能画画,其他事情你就没有办法去尝试了,而且,所谓的专业性最为一般人看重的一点就是专利性——这个东西是别人不能做的,只有我可以做,要按我这么做。
一旦有这种“专利”的意识,艺术就变成可用来谋利的,而“池”社强调的是,艺术是一个无害的,或者说无关痛痒的,对社会没有害处,也没有太多好处,它纯粹是一个人自身所需要的活动,我们强调的是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应该是完全开放的。“专利性”的意识束缚了很多艺术家。上世纪90 年代以后,“专利”的意识越来越泛滥,体现在艺术市场上。80 年代没有市场,对艺术家没有直接诱惑,艺术家没有包袱。所有的包袱,看来是别人给你的,本质是自己给自己的,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地想要有这个包袱。
ArtWorld:“池”社做了可以算是公共艺术和行为的三个作品——《作品1号——杨氏太极系列》《作品2 号——绿色空间中的行者》《包扎——国王和王后》。
张培力: 在小弄堂里做的《作品1号——杨氏太极系列》其实是有针对性的,因为这条路紧靠美院,又是美院出来通往西湖的一条路,早晨经常会有人在那儿锻炼身体,而我们在墙上贴太极人形,那堵青砖墙很高,墙里边是一幢民国期间建造的别墅,属于国民党某个官员。在1970年代,这个地方变得特别神秘,没有人可以进去。后来有段时间,这幢别墅又归了浙江省作协。这个地方在感觉上特别微妙,我们的做法也很微妙。贴在这个地方外墙上的杨氏太极招式的图形,可以说它们的存在是合理的,也可以说是不合理的。这个地点是公共环境,我们张贴的图形可以说是破坏或干扰了这个环境,也可以说是顺应了这个环境。
我们在半夜两三点,偷偷去那儿张贴,在每个图形上我们写了招式的名称。第二天一大早,晨练的人看见突然多出这些东西,肯定要做一个判断: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打太极拳的人贴的呢,还是什么有关部门的人来贴的?我们贴完后天快亮了,人很累,就都撤了。等睡完觉回到现场去看,那些人形基本上只剩下路人手够不到的上半段了,下半段都被人撕掉了。后来才知道,撕掉这些人形的人是为了把纸当废纸卖掉。我们原以为有关部门会来查一下是谁贴的,把它清除掉。因为卖废品的原因被撕掉,我们的确没想到,但是后来觉得,这样也很合理。
《作品2 号——绿色空间中的行者》也做了纸人,挂在树林里,这种与周围环境的微妙关系就不存在了,自我体验的成分比较多。
ArtWorld:“池”社期间,你们的绘画作品有没有展出过呢?
张培力:没有。原先也有过展览计划。我记得自己有过雄心壮志,想画100 张手套做展览,都大同小异的,只起一个标题。但后来发现画手套很慢,不可能画到100张,最终只画了20 多幅。后来,我用文字的方式代替这个展览,写了一篇《先奏后斩:关于X ?的展览程序》,这个文本发表了。顺着这个思路,我又写了第二篇文字作品《艺术计划第2 号》。到了1987 年,我离开绘画越来越远,做了几件作品都是文字和邮寄。录像则是1988 年开始做的。1986 年画手套,我已经有这样一种态度,用绘画来否定绘画。画完手套,我真的想不出来有比手套更让我觉得能画的东西了。后来,我尝试不断打破自己身上专业的局限性,开始用综合材料、文字这些方式来做作品。
ArtWorld:“池”社的活动持续到哪一年?“池”社停止活动或者说解散是因为什么原因?
张培力:很难说。它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组织,所以从来没有说哪一天解散、结束。耿建翌也做了很多综合材料的作品,我和他态度比较接近。我和耿建翌从上美院到毕业,后来一块儿做展览,来往没有中断过。宋陵1988 年去澳洲留学,后来定居。王强停止了活动,因为他留校任教,学校暗示他不要跟我们活动。我们后来没有再做过集体的活动,都是各做各的,独立创作。作为一个创作的群体,它已经不存在了,这是1987 年。如果严格界定,“池”社也就持续了一年多。
“池”社的朋友交流很自然、轻松、自由,我们没有对艺术寄予很大的企图,很纯粹,这个态度特别好。对我个人来讲,“池”社这个阶段思想比较活跃,行动很积极,精力很充沛,对于我后来的工作影响也很大。我相信因为有了“池”社,才有了我后来的录像创作,有了录像作品《30×30》,尽管它不能算是“池”阶段的作品。是“池”社导致我走上录像艺术的道路。
ArtWorld:你对于艺术家之间的合作怎么看?
张培力:很难一概而论。如果合作者在艺术观点或对语言的态度上接近或相同,走到一起合作,这是个很自然的结果。你可以说它是合作,也可以说它是聚合。如果一开始合作是不自然的,甚至带有表演性或作秀成分,但产生了积极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对合作的出发点不一样。看得简单一点,就像一帮朋友很无聊,在家很闷,出去走走,在一个街口刚好碰到一起了,说我们一起去喝个酒吧。你不是碰到他就是碰到别的人,总会碰上一些人,碰上那就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