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见长江天际流——纳达夫·坎德访谈录
All I See is the Yangtze River,
Flowing into the Far Horizon—An Interview
with Nadav Kander
姜纬 | 文、采访
纳达夫·坎德(Nadav Kander) | 图片提供
纳达夫·坎德(Nadav Kander)肖像
纳达夫·坎德,1961 年出生于以色列。两岁随父母移民南非。少年时代开始摄影,年轻时在南非空军从事航拍暗房制作,退役以后师从著名摄影师哈里·德·兹特尔(Harry De Zitter),1986 年起移居伦敦。2009 年应邀为《时代》杂志拍摄奥巴马选举班底肖像专题。他的作品刊载于多家知名媒体,并在世界各地展出,2002 年获得英国皇家摄影学会特伦斯·多诺曼奖,2008 年获得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杰出艺术家银奖,2009 年获得Pictet 世界环境摄影奖。2014 年,他的《长江》系列入选上海国际摄影节邀请展。
著名摄影师纳达夫·坎德及其作品已逐渐被我们有所了解,尤其是他的《长江》(Yangtze,The Long River)系列,对近年来拍摄景观的中国年轻摄影师有着很大的影响,无论是骆丹的《北方南
方》,张晓的《海岸线》,还是张克纯的《北流活活》,范石三的《长城的尽头》,王岩的《母亲河》,都不同程度受到了他的启发。
《长江》系列是纳达夫·坎德2006 年至2008 年间五次来到中国拍摄的。关于这些作品,他希望能依靠自己的感受去拍摄引起内心共鸣的画面,于是,隐约的忧郁和不安出现在照片里。他说:“地球上大约每18 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居住在长江流域,在经历一段拍摄过程后,我渐渐感受到这个国家所面临的矛盾与困惑,当它以惊人的速度飞跃的时候,也在不断破坏着自己的根基。”照片里的人们常以渺小的姿态存在于环境之中,其潜台词就是:在中国的前进道路上,普通人并没有什么话语权,面对着时代巨变,他们显得无足轻重。
纳达夫·坎德的作品总是在寻找平静中的不安。镜头里的世界如此宁静,但他同时又对这样的世界保持着警觉。事实上,无论是在广袤的美国大地,还是在乌克兰北部的切尔诺贝利,他感到自己似乎和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觉得自己像一个窥视者。所以他作品的视角多为远望,从而制造了独特的中立感和隔阂感。这些特点在《长江》中也有清晰的体现,江如晓天静,石似暮云张,但也许,谁知万里客,踌躇复惘然。
在拍摄期间,从长江发源地到其入海口,夕宿含沙里,晨行冈路间,纳达夫·坎德将着眼点不仅仅放在描绘日暮蒹葭空水云这般景致上,他更注重反映大河两岸人类栖息、发展的足迹,以及这些正在变化着的足迹对人、对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深远影响,每一幅照片无不在叙述着现实与历史断裂的故事。
这些气息灵虚、格调渊雅、语言幽微而意境深邃的照片,比那些声嘶力竭的照片更能衬托出现实的坚硬,坎德显然深谙此道。他的经历和智慧,帮助他在众多以长江为主题的摄影师中脱颖而出,在此时此地,用镜头非常及时地述说了在谋求发展的道路上人们对自然的征服及其困惑。
像佛教里的河流隐喻一样,这些照片有效地唤起了对于永恒与短暂的沉思和对于得失的考量。它们超越了单纯记录中国持续发展的状态,诗意地提示了我们这个世界面临的脆弱性,还有人类行为可能给自身带来的负面作用。坎德很清楚:“这些作品是关于我们所有人,以及我们的相互联系,并不只是关于中国。”从这样的角度来看,纳达夫·坎德所忧虑的,就如同他在火车上遇到的一个中国人所担忧的:“我怕我们再也回不到儿时的故土,因为,它已不会再存在了。”
纳达夫·坎德,《长江》(Nadav Kander, Yangtze,The Long River ),2006—2008 重庆
2007 年
ArtWorld:听说你曾经表示过自己不是纪实摄影师?
坎德:是的,我是说过永远都不会把自己定义为一名纪实摄影师,纪实摄影强调的是摄影师面前的东西,而我在意的是内心深处的自己和感觉。
ArtWorld:你这样的想法倒是和中国人的审美态度有相似之处,我们古代那些伟大的前辈们从来就否定视觉艺术是认识的手段,而是觉得认识过程本身的方式、表达认识的方式,这些才是认识的最终品质,这个品质简单点讲,就是世界在心里是怎样的,而外界的所谓真实,那是幻象。
坎德:这非常有意思。我一直认为中国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国家,要强调的是,这样的想法在我2006 年来到中国之前就有了。
ArtWorld:那在你2006 年来中国拍摄《长江》前,你对中国有什么了解?
坎德:我看了许多关于中国的资料,当然,没有什么能比身临其境时的感受来得更为强烈和复杂了。
ArtWorld:是怎样的强烈和复杂?和你的想象有什么出入?你也说过这些照片不只是关于中国的。
坎德:中国比我想象的更不寻常。经过了几次到不同地点拍摄之后,我意识到我个人想表达的是什么,以及我的情感回应在哪里。中国发展得太快了,有点违背自然规律,许多中国人对此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即使这样,他们的生存能力实在是太顽强了,简直难以置信。在我到过长江多次后,我感受到在中国之旅中让我感到的种种不快,比如我感到的忧愁,对漂泊者的同情,等等。人在这种超越正常速度的发展过程中被连根拔起,这种旨在赶超西方,尤其在经济上的不自然的快速度令很多人失去了根基,让人们失去了与这个国家多个世纪以来形成的紧密联系。你四处周游拍照片的时候,很容易就认为这是中国问题。而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这是因为中国拷贝西方造成的,在我看来,中国可能是在拷贝西方的“西方”。这是我的个人之见。在我拍摄中国的时候,我像是举起了一面镜子,这是照见人类的镜子,不是单单照见中国。我想要反映的不是仅限于中国的问题,而是全人类的问题。
纳达夫·坎德,《长江》(Nadav Kander, Yangtze,The Long River ),
2006—2008 四川宜宾,2007 年
ArtWorld:你为什么会选择长江作为主题?
坎德:首先,长江是一个关于“变化”的很好的隐喻或象征,长江一直在变化,然而,它在最近数十年的变化是特别巨大的,就如同中国的情形;其次,中国太大了,我根本不可能拍摄全部,事实上也没有人可以做到,但是我可以拍摄中国的一个代表性的缩影,比如长江。我了解长江在每个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这反映在中国人的精气神中,反映在无数诗词和绘画中。在上海和中国人谈长江,这种情形跟在纽约和美国人谈密西西比河完全不同,美国人与他们的河流几乎无关。很多中国人都与这条大河息息相关,这条大河又和中国的历史息息相关,这种关联性是我这个项目的重要前提。我这么选择是我对人面临他们所处环境作出的反应有兴趣,我对人和他们所处环境的关联性有兴趣。
ArtWorld:这些照片的景深令人难忘,镜头与人物之间似乎刻意保持了距离,人物很小,你是想通过种种环境的映衬来表现人类的渺小吗?
坎德:从摄影师进入角色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自己在中国是个局外人,这反映在那些照片里。我觉得自己应该退后一步,从远处来看,但是,人从来不是无足轻重的,世界像是个不稳定的山崖。
ArtWorld:从色调上看,这些照片是经过一些调整的,介于现实与虚幻、清晰与迷朦之间,整体感很强,容易引起人们情绪上的反应,就像是意大利著名摄影师鲁伊吉·基尔利(Luigi Ghirri)的作品色调,暗示了微妙含蓄的怀旧感受。你对照片进行后期处理吗?
坎德:鲁伊吉·基尔利的作品对我影响很大。我并不对照片做大的改动,我只是想把握住一个整体感。我不关心照片是否准确,我也不关心照片是否反映了真相,我认为照片不会反映真相,照片是摄影师的感受。
ArtWorld:照片里有许多大桥,这些富有形式感的桥梁是某种象征吗?
坎德:桥梁不是我很刻意去拍摄的建筑物,当然,在河流上的建筑物大多是桥梁。它们自身并不是特定的象征,但长江上的大桥常常让人的形象显得渺小,这让我感触很深,人显得小了,而建筑物作为人的思维所造就的产物却很大。
纳达夫·坎德,《长江》(Nadav Kander, Yangtze,The Long River ),
2006—2008 上海长兴岛,2008 年
纳达夫·坎德,《长江》(Nadav Kander, Yangtze,The Long River ),
2006—2008 奉节三峡移民纪念碑,200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