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文 胡赳赳,诗人,《新周刊》主笔 在一切业已成形的艺术形态当中,版画是奇妙的:它既非平面的,又非立体的,它是在二维上建构的三维,是平板上的雕塑,又是有沟壑的平面。它来自于两个传统:一是东方金石印刻的传统,这一传统甚至可追溯到先秦,那凌厉而典雅的战国玺风、篆刻饰纹;另一则是西方谷登堡的印刷革命,在麦克卢汉与他的老师的描述中,谷登堡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是帝国兴起和传播革新的“古老的秘密”。这一切,使得“版画”从美术史中逃逸出来,获得大一统文化意义上的审美与激情,它参与了道德的重建、革命的催生、社会的启蒙。蒙克的《呐喊》从词源学意义上而言,启发了鲁迅写出《呐喊》,而鲁迅对童年三味书屋的记忆——用线描绣像小说插图以及对《山海经》乳眼脐口无头怪人的深刻印象——促成了日后中国第一代现代意义上的版画新文化运动。 这是一条隐性的精神线索的例证,更是一条难以考证的“文脉”。星河闪耀,山岳潜行。版画的内在精神性与“文字”和“印刷”是一致的。并且,它与中国道家的传统最为接近。尤其是在汉文化圈,道家称“中国字”写出来是“符”、念出来是“咒”。而“中国字”的源泉则是象形,在中国,“字”与“画”同源的。中国人解释《易经》的“易”字,上面一个“日”、下面一个“月”,“易”就是研究日和月的变化。“易”字就是画了一个“日”和一个“月”。中国人又讲,写字要一笔一“画”(后通划),要讲究“笔画顺序”。所以说,汉字首先是画出来的,而通过印刷术实现“复数性”,则变得易于传播。可以说,版画最早的形态就是“版字”,也就是“印章”、“线装书”和“拓片”(卜告、甲骨、竹简、碑刻也一直要等具有拓印和复制便利的材料出现,具有复数性,才能称得上版画;另一条民间的途径是染扎、漂洗的服饰和民俗意义上的年画,不能忽略,它们构成了版画的另一种俗世功能,广泛而有效地参与到当时的生活方式构建中去)。 所以,中国文化、中国文士对于“版画”较之其它国度,更是情有独钟。盖因中国字画同源的特点。此后,“文人画”发展了这一精神同构。将“诗书画印”纳于同一个平面之上,发展出“诗画同源“、“书画同源”、“诗印同源”等审美情趣和精神情志。如果说,“文人画”也是“版画”的一种,未免牵强。但事实上,这种指认并非空穴来风。文人画重“山水”、“花鸟”、“石草”,其精神母版正是“自然”,其复制方法和制作工艺是“求道”,其展示形态是“道法自然”。因此,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心头的一道圣符便是“天人合一”,胸襟怀抱与万事万物合为一体,“心与物游”、“心物一元”的哲学思想使得每一个“士”之品格,具有了版画的三要素:“母版”(自然)、“复数”(心智)、“刻痕”(投射)。千百年来,五代、魏晋、汉唐、清明乃至民国中华,董源所绘制的山水与董其昌所绘制的山水,并无二致,它们是同一幅画,王维与石涛的志趣也是心心相印的——石涛的“一字画”论,岂非是对版画的最好注脚么? 在元明清以降,戏曲小说兴起,于是“版画”除了其精神版图之外,日益发挥了“妙用”,成为生活原生态的一部分。插图、曲谱、刺印等等。至此,版画才分工为一种“显学”,一种门类,就像医院里的一个科室。也是至此,版画获得了独立,其脱胎于中国文化母体的、继承道家“阴、阳”思想的精神胎记消失了。版画从此成为狭义意义上的、有别于现代意义的传统版画。 此后,西方在印刷工艺方面的精进,以及西方人在“ART”(本意是技艺)上的追求,使得版画作为一门复数艺术出现了爆炸性的成果,木版、石版、铜版各种材料和品类相继出现,而更为普及的木版画因为具有“木、刀”的独特韵味,以及易于展现线条的关系,从而成为版画中的主流。“木、刀”与“纸、笔”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刀木纸笔”文化,这二者同样易于书写刻画、易于展示其思想性、易于传播。正如每一个作家都有一个诗歌情结、每一个电影人都有一个纪录片情结一样,每一个艺术家在骨子里面,都有一种深深的版画情结。这的确是一个谜一样的情结。西方与东方,对此并无不同,一方面,版画在仅有的平面上,追求费正清描述历史时所言的“内向的爆炸”,极尽各种可能性;另一方面,版画的外延又在无限扩充,这是当代艺术的一片沃土,不谈安迪沃霍,仅仅来看徐冰的“911”作品《何处惹尘埃》,用灰尘和东方禅宗文字作为材料,更是意义深远。但这远未穷尽版画作为复数艺术的开放性,据我所知,一批艺术家已踏上征途,带着对“复数艺术的焦虑”,企图洞穿“复数艺术”黑洞一般的魔力。 可以说,版画可谓是最接近文学气质的门类。无数多的现代例证,版画与文学像是思想者的近亲。如果可以敲开头盖骨的话,你会发现,大脑的沟回正是一幅先验性的版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