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颖|文 街头涂鸦艺术家,在上海这样的地界上,注定比在别处更慌不择路,他们连四处流窜的命都没有。市中心寸金寸土,每一处都要用来换取高额利润,哪里好空出大块面积让人捣蛋一把呢?莫干山路上有一段算给涂鸦者做了自留地,可惜这自由来得没有保障,眼下也快穷途末路了,据说那些涂鸦墙到今年年底都要拆掉。这个城市就是这样,它可以容忍最大限度的变异,却很难容纳星星点点的涂鸦。 街头艺术在上海难以找到属于自己的街,于是一些聪明一点的涂鸦者,索性专门把处于拆毁中的破楼房,当作他们施展身手的舞台。某片建筑物从被拆到彻底推倒前,它在开发商眼里的价值已经是零,而就因为它已等同是废物,所以被涂鸦艺术家用来做“画布”,相对就不算是公共破坏或污染环境,警察也懒得管。早些年,国内的艺术家张大力就利用北京那些被拆迁的断垣残壁,做过一系列涂鸦作品。 张大力那时候的涂鸦,可比一般街头小毛孩绚丽又飞扬的手笔有心计多了。通常玩涂鸦的人,大部分都并没有多少艺术野心,他们无非是用自己制造的视觉游戏去干扰一下规整的日常空间,试探一下公众的接受力,他们通过把整块墙面喷绘成跋扈的色块,来实现自身的个性表达。张大力的乱涂乱画,却是有预谋,有步骤,有终点的。他用黑漆在一些废弃的建筑物上喷出一个又一个光头的侧面图形,那光头线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以他自己的形象为原型,远远看过去仿佛张着嘴巴在聒噪的泼皮。一系列公共空间里的光头,形成了一个连贯的符号,很容易让人记住,也很讨巧。张大力为这“光头”涂鸦取名为《拆》或者《对话》,或者《对话和拆》。它们如难堪又调皮的病菌一样出现在各种公共场合里,调戏着城市的“进步”。这倒是很中国国情的涂鸦作品,只是它们最终还是被挪进了美术馆、博物馆。至此大家才认清,张大力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街头艺术家,街头与涂鸦只是登堂入室前的预热。 相比之下,去年在上海双年展上亮相过的一名法国人,他对上海的“涂鸦”就全情多了。这位法国人的名字叫 JR,他的全名很少有人知晓,他如一道萍踪侠影,神秘地在全世界各大城市充当“相片涂鸦者”(photograffeur)。所谓“相片涂鸦”,就是将摄影照片放印成超大幅度的尺寸,然后贴在公共建筑上。在世界很多城市的街道上,贫民窟里,还有地铁站,桥梁等地点都贴上了 JR 的摄影图片。 去年,JR 浪迹到上海,从街头、地铁、车站里寻找来18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为他们一一拍摄下特写肖像,然后将照片放大后,悬挂到上海各个老街区即将拆迁的旧房子上,并为它们取名为《城市肌理》(The Wrinkle of the City ,也被翻译作《城市的皱纹》)。凭借这一组户外黑白照片,JR 获得了 2011 年第七届 TED 大会年度大奖。这奖项的设立,就是为了表彰那些“愿意改变世界”的人,之前获得过这个奖的人,包括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和 U2 乐队主唱 Bono。 《城市肌理》叫人看了有一点伤感。我很意外一个仅仅是路过上海的外国人,能找到这样一种直接又悲悯的方式,去定格这座城市里急剧消逝的某一些生命体、以及情感。图像里的老人,图像所依附的那些正在被推倒的旧房子,他们都是被渐渐遗忘的历史,而这种被覆没的过程已经在我们周围上演了无数场,以至我们自己已经视而不见。 那些覆盖住残破的旧的家园的巨幅肖像里,老人的表情各式各样,有的皱眉,有的眯着眼睛,有的用手捂住耳朵,他们的皱纹如城市表面深长的纹理,带出了那说不出来的痛楚,还有许多将会被忘却的故事。“皱纹”只是被暂时放大到你们眼前,当一切新的屹立起来时,“皱纹”还是会被当作无法助兴的陈渍,人们总有办法将它们轻易冲刷掉。 JR 在领取 TED 大奖时所发表的获奖感言里说:“艺术无法改变世界,但是能改变我们观察世界的角度。”在中国人的又一场忘却之前,JR 将“皱纹”涂鸦给城市,聊以留作短暂纪念,只因他还未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做完这一组作品后,隔了半年,JR 故地重游,已经找不到他悬挂肖像的那些断垣残壁了,也无法再联系上所拍摄的那些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