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玛塔·科罗诺娃斯卡,《静物:大厨房》(Marta Klonowska,Large Kitchen Still Life ),玻璃,雕塑装置,支架可旋转,2009 lorch + seidel contemporary|图片提供 Eric Tschernow|摄
(蔺佳|采访)当鲁本斯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调情时,一只四肢修长的猎犬淡然地挤占画面一角。伴随戈雅的侯爵夫人林间漫步的小斗牛犬得意地昂首阔步。在古典绘画中,幽雅的裙裾与威严的长筒靴边总蹲守着或警惕或讨好或慵懒的狗,它们以无声的身体语言呼应着主人的需要。试想一下,古典绘画中的动物反客为主,走下由人物所统领的画面,走向独立的展台。
波兰艺术家玛塔·科罗诺娃斯卡(Marta Klonowska)将这种假想变成了耀眼的现实。在观赏古典绘画时,我们固然会被绘画大师栩栩如生的刻画所折服,不自觉地陷入人物的非凡气度和琳琅满目的精妙细节所散发的磁场。那些作为画面组成部分,服务于绘画主旨的动物演员,竟有些面目模糊。当那些达官显贵以及他们在绘画中为自己所打造的理想形象随着历史更迭而被雨打风吹去,留下不变的却是那些动物。玛塔·科罗诺娃斯卡提取了古典绘画中的动物形象,用玻璃这种晶莹的材质加以雕塑再造。在绘画原作中,本作为炫耀性元素的动物屈从于写实性描摹。但离开了本源情境的动物,因玻璃的晃眼反光和绚丽色泽,反而益发骄矜。它们以尖锐得无法温存、炫目得无可忽视的存在感告知:即使没有你们,它们仍在。

米歇尔·德·布永,《静物:大厨房》(Michel de Bouillon,Large Kitchen Still Life ),纸上单色印刷lorch + seidel contemporary|图片提供
ArtWorld:每一件玻璃动物都是您自己手工制作的吗?完成一件作品一般需要多长时间?
玛塔:所有的玻璃动物都是我全程自己完成的,我甚至自己准备材料。最重要的是如何来切割玻璃片,处理它们形状、大小,它们决定了雕塑给人的最终感觉。当然,我需要无数的玻璃碎片来覆盖和组装玻璃动物的身体,打的是耗时战。平均算来,我需要 6 到 8 周紧张的工作来完成一件作品。
ArtWorld: 在制作玻璃动物时,您先搭建动物身体的框架,然后再把玻璃切片固定在框架上,这很像一针一线的刺绣,这一过程的技术难度很大吗?
玛塔:的确是这种方法。第一步是用金属搭建框架,确定动物的动作或姿势。这一阶段我需要深思熟虑和严谨做工,因为之后再修改会很麻烦。搭建框架极其挑战耐心和体力,尤其是做大件的作品。我的玻璃雕塑要求细致劳心的工作,从这一点上是可以以刺绣来比喻,用玻璃而不是针线来“刺绣”。我购买平板玻璃,再处理每一片为我所用的玻璃碎片,让无数小片
的玻璃紧密结合,组成动物的身形,表达雕塑的神髓,这是非常考验技巧的工作。这件“刺绣”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
在工作时,对动力的克制、对整体构成的把握、对动物身体与空间关系的权衡、对作品表面触感的体会(比如是毛绒的、多刺的、光滑的,还是冰冷的)一直盘桓于我的脑中。整项工作步序复杂,有时进展迅速、一气呵成,有时磕磕绊绊、反复调整,总是让我苦乐参半。每一位艺术家都有类似的经验。
ArtWorld:您玻璃雕塑的动物造型往往从古典油画中取材,您是否严格仿效油画中动物的姿态和身体大小来制作自己的玻璃动物?
玛塔:是的,经典的大师绘画给了我灵感。画面所现和我的构想通过玻璃有力地结合。我所选择的绘画原作总包含着某些令我着迷、惊奇或感兴趣的东西。这些作品的中心主题是激情和欢乐,画面所表现的“情境”或“行为”吸引了我。动物的姿态动作也非常重要。大多数时候,我按照动物的真实大小来制作雕塑。但我也保留了艺术家的自由,比如为了特别的展示效果而调整动物的尺寸比例。
ArtWorld: 您是怎么会注意到名画中的动物的?您比较青睐哪些画家的作品?
玛塔:我过去在波兰华沙学习艺术,后来又到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学习。我接受过学院派的绘画教育,我的雕塑制作基于大量的草图与绘画。我热爱艺术史上的大师们的画作,我像读书一样读绘画。从这些画作上会发现既有高超的技法,又有丰富的造型,还有炽热的情感、深刻的隐喻和对时代思潮的忠实记录。许多画作可以说是艺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我的选择范围从 15 世纪延续至18 世纪,我尤其欣赏那些当之无愧的大师:委拉兹开斯、伦勃朗、鲁本斯、夏尔丹、戈雅等等。我也喜欢名声稍逊的皮埃尔·波纳尔、弗兰西斯·培根、吕克·图伊曼斯。

彼得·保罗·鲁本斯,《维纳斯与阿多尼斯》(Peter Paul Rubens,Venus and Adonis ),纸上单色印刷lorch + seidel contemporary|图片提供
ArtWorld:较之油画中动物的写实和真实动物可感知的柔软,玻璃的刚硬、透明、在光线折射下的色泽变化,令这些动物被赋予了异样的生命力,这种矛盾冲突是否也是玻璃动物独具的能量呢?您是否因此选择了玻璃?
玛塔:我的雕塑不是“动物”,它们是“艺术的对象”。我从绘画中借形取意不是为了摹写这些动物,而是为了创造我自己的艺术对象。我创造了新的情境、新的精神。虽然这些雕塑非常有艺术性,但它们并不是作为工艺品而诞生的。很多年前,我开始采用玻璃来做雕塑。我从绘画中提取动物形象,来实现自己的主题。绘画中动物美丽的、游戏的姿态,以及动物在画中这种题材的陈腐性都是我的趣味点,玻璃这种有力的、奇异的、能制造幻觉的材料非常适于制作充满活力的艺术。
ArtWorld: 戈雅、鲁本斯等名画中的动物形象所蕴含的是典雅、浪漫与富足,当它们被玻璃重新诠释时,虽然还保持着与原来一致的形态,但玻璃在观感上的现代感、标准化和价值上的平价、大众性会给这些动物带来怎样的新内涵呢?
玛塔:在经典绘画中,动物同样也是艺术家的对象,是饰演者,是艺术家为了画面经营、隐喻表达、叙事需要而安置的道具。我的玻璃动物传达了它们在绘画原作上的某些涵义,如魅力、浪漫、讲究,但我这个版本做得更夸张。玻璃流光溢彩,令人们移不开眼睛,玻璃动物的色彩、光泽和结构让它们好似奢华的珠宝。但它们不是。它们只是玻璃碎片,它们的诱惑力是人造的、可疑的。这是我的作品的力量和现代性所在。
在观众看来,玻璃动物可爱漂亮,但它们同时也是冰冷、锋利、危险、孤独和过火的。我希望它们扰乱人们的认识。有些观众沉醉于美学意义上的美,而有些观众则产生了怀疑。这种暧昧的印象双重性是故意为之。我的作品闪耀着古怪的光芒,它们折射出深藏于人们心中的情感与欲望,有些来自于童年,作品成为让人为之一醒的刺激点。玻璃动物引领人们拜访一个虚构的世界,我们的想象力早已对它熟知。
当我把绘画中的动物转移为雕塑时,我更多是从动物的可表现性考虑,而非人物。我认为人物的存在方式过于直白,也过于寻常了。也许有观众会觉得以动物作为主题太过简单,但我觉得动物所蕴含的抽象性、神秘性、惊奇性,更具有表达某种情绪、构建某种境况的潜力。

玛塔·科罗诺娃斯卡,《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之犬》(Marta Klonowska,Scupture Dog of Venus and Adonis ),雕塑,2008 lorch + seidel contemporary|图片提供 Eric Tschernow|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