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松 | 文 韩松,常年潜伏在新华社内的科幻异端无间人。 初夏的时候,我应上海科普作协等单位邀请,参加上海科技周,并于沪杏图书馆作了一个关于科幻和科普的报告。让我很吃惊的是,会场上除年轻的大学生外,还有二十几位老先生和老太太。我原本以为,科幻是年轻人的,但在上海,这个定律被反转了。这些老人听得比年轻人还认真。有一位白发老先生,后来才知道,是中国第一代飞机设计师程不时前辈,他先后负责设计了中国第一架超音速飞机、中国第一种强击机、中国 20 世纪研制的最大型飞机“运十”等。我当时很激动,因为我始终认为,飞机才是人类最不可思议的艺术作品,它是为梦想和疯狂而设计的,当时莱特并没有想到要用它去做什么,只是后来,飞机才被不恰当地用于经济和战争。所以科学家是真正掌握了艺术诀窍的人。他们设计飞机时,一定是孩子的贪玩心情。所以毕加索说,画画要回到孩子的状态。程老先生设计了中国第一架大飞机。现在他 80岁了,两个小时的讲座中,他和夫人专心致志地从头听到尾,连厕所都没有去上一次。他们有一种迷人的、孩子般的气质。我觉得他们好像刚刚逛完迪士尼乐园。 这就是老龄化的上海让人高兴之处。接着我参观了上海国际科学与艺术展。这个展览,已连续举办 7 年。我还是有幸第一次来看。北京就没有这样的展览。北京似乎是搞纯艺术的,或者说是搞纯政治艺术的,不懂得最高级的艺术其实是与科学弄在一起的。上海的这个展览由上海市科学技术协会、上海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政府联合主办,有东西方 11 个国家和地区的近八百件作品参展。这儿有月球基地的想象,未来城市的设计,还有把京剧与现实、把《红楼梦》与现实的融合。我还看到了上海上空笼罩着的“细胞云”,帮助这座窒息的巨城呼吸。还有一个“未来启示录”的展示,把福岛核灾难变作了装置艺术。 另外,上海的艺术家则在把中国的一流科学家一个一个画成油画肖像。据说刚开始时,院士们有疑虑,害怕自己年纪大了,画出来不好看。结果却比他们本人还帅。比如说中国首席月球科学家欧阳自远,坐在画儿里面,像神一样,他的头上,是半轮月球高悬,果然有康德哲学一般的意境。所以,在上海,看到科学本身是艺术的,艺术本身是科学的,这真令人高兴。它们都是简单而优美的,只有孩子或老人才能做到。他们用心灵直接对宇宙万物进行观察。当然它们最后又往往会统一于宗教。比如说在这个展览上,有一个装置,就是表现宗教主题的,它的名字叫“无我”,是泰国人搞的,本来,我们进到庙里,都用三炷香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但在他这儿,在一团漆黑的象征宇宙的空间中,三炷香变成了一棵树、一个铁箱子里的镜子、一个镜头和屏幕上生成的电子幻影。他这个用来表现佛教,产生了很酷的意味,有一种迪士尼精神。 上海科普作协的陈积芳先生一直陪着我。他说,人们讨论的问题,涉及两个,一是人生的意义和人的生死;另一是对未知世界的认识,也就是生命和宇宙的问题。德国办一展览,讲宇宙大爆炸如何开始,以为解决了这问题,但有观者说,它为何在这时爆炸?为何会爆炸?问题仍没有解决。他说:“我读加缪。世界是荒谬的,但荒谬是跟社会环境的荒谬有关的。今天的讲座和讨论,也涉及了这方面的问题。”加缪是一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于是又进入了存在主义,好像在迪士尼乐园中进行无数选择。随后我们登上上海科学会堂思南楼楼顶,陈先生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往下面看,向我介绍:那边是花园饭店,签上海公报的;哦,那边是锦江宾馆,还保存着毛主席跳舞的小厅;下面是法租界,有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房子,有蒋宋结婚的房子;那里有一座东正教教堂…… 而在这个科学会堂的正对面,是上海市的文物保护单位——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旧址。我惊呆了,忽然明白为什么上海被叫作“魔都”了。我半天里经历的这一切,在北京是不可能出现的。但这是一般人看不见的。一般人只看见了高架桥,看见了东方明珠,看见了高速铁路。然而,上海人却静悄悄地在一个时空中完成了政治、艺术、科学、美学和宗教的融熔建构。的确,在这里不能讲科幻,而要讲魔幻现实主义。我一下知道迪士尼为什么要选址于斯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