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颖 | 文
顾惟颖，以从事关于人心的告密活动为乐的散漫分子。 相对而言，在所有艺术种类里，戏剧更容易达到冒犯人的效果，它由“人”自己作为冒犯的工具，充满动作性，能把各种念头直接又具象地表达出。而同时，你对它充满敬仰，希望它怎样地去为人性伸张，去圆出一幅光明与黑暗的地图——可偏偏地，它就是与你纯良的愿望对立，它让你跌入地洞；它是歹毒的，反道德的，反人性的，甚至反神性的。
你还有心理承受力去接受它么？
因为同样的道理，你能接受拉斯·冯提尔的电影吗？
拉斯·冯提尔一直在明里伤人，貌似能接受他电影的人还不少。 十多年前的“ DOGMA95 ”电影运动曾经大出风头，可我以为他们是一帮乌合之众。理由很简单，他们列下十条拍电影的“纯洁”规则，去维护电影创作的朴素，这本身就是很有计谋的做法，朴素绝对不是教条的结果。那些所谓不搭景、不做特殊照明，不做特殊音响效果等戒律，倒是很能为他们当时技术上的粗糙作为措辞。通常稚嫩且底气不足的人最容易寻找到的哗众取宠的方法，便是搞点运动。在世人尚定睛观看还未反应过来所以然的时候，自己抢先总结出如何如何的纲领，这样便有了声势，并能渐渐成长为老练的表演者。我这么说DOGMA ，估计很多人会恨死我，但我想，个中道理连 DOGMA 的领军人物拉斯·冯提尔也应该是心中有数的，看看他后来的电影，就知道他并不认为当初的“纯洁誓言”有何值得坚持。 不过，搞 DOGMA 的那群丹麦人倒真的很适合做前卫戏剧，我甚至认为他们一定做过。事实上，冯提尔从 2002 年的《狗镇》开始，就拍起了“舞台剧电影”，把所有演员、环境放到室内搭景，各个场景地只用粉笔来划分，用虚有的空间表现一个非常写实的故事。 戏剧的本质，是一种对抗，是“施”与“反”的游戏。那些急不可耐树立戒律的人们，他们比一般人更妄图反对他们不买帐的事物，这种意图更适合在朴素的戏剧里去实施。而乌合之众另外一个特征，就是他们的不恭要远远大于敬畏心，于是，像拉斯·冯提尔那样的导演，会在他的作品中对很多事情进行讥讽甚至破坏。熟悉他电影的人应该了解，他对很多东西是丝毫不相信的，比如忠诚、宗教信仰、人性的善、社会规则……等等。所以他的电影经常挑战普通人的忍耐极限。当他拍完《黑暗中的舞者》之后，终于理所应当获得了“大师”的美誉，人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以为他“放下戒律”，要“好好做人”了。不料，那只给了他继续混蛋的信心与资本，他像法国现代戏剧史上著名的混球阿尔弗雷德·雅里或者热内一样，把自己的作品弄的很“脏”，并且在戏里戏外都挑衅人类。所以，拉斯·冯提尔无所谓自己是犹太人还是法西斯，估计他被逐出戛纳，只能让他的拥趸更加兴奋。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足为奇，就像他能拍出《反基督者》这样的电影不足为奇一样。 在观看《反基督者》的时候，我并没有因为电影开场那一段美轮美奂又无比凶险的“序幕”，而对这部电影的精湛技艺、以及“作乱”的尺度产生期待。亨德尔美得如雪花一般叫人心痛的咏叹调也好，折腾到让主演又特写“露根”又打手枪也好，都是导演非常蓄意的冒犯。 在观看这部电影的过程里，我不只一次想起奥地利人彼得·汉克特在上个世纪 60 年代写下的一出戏《侮辱观众》。那是一出标新立异的舞台剧，当时有一种叫法，叫“说话剧”，整出戏就是让台上 4 个演员在长达一个多小时里，对台下坐着的观众不停地致词，而其中有很多侵犯性的语言。我曾经在一次小剧场艺术节上看过某个亚洲的小剧团表演过这出戏，它是力图将语言推至极端，用以实验戏剧作用与作者的意图。而在我看来，《反基督者》是一部“行为剧”，它将人物的行为推至极端，同样实验了戏剧作用与作者意图。全片人物只有夫妻两人，地点集中在森林木屋中，拉斯·冯提尔得了戏剧化文本的要领，并利用摄影机与蒙太奇更自如地“袭击”着观众。 虽然冯提尔声称他在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但我还是认为他的某些做法实在是太“清醒”了。比如用庄重的慢格来表现一个在非 AV 电影中足以被形容“淫荡”的性交画面，比如让曾经演过《基督最后的诱惑》的威廉·达福来扮演丈夫，并且让失去儿子后渐渐疯狂如撒旦附身一般的妻子去虐待丈夫，这里妻子就是“反基督者”。讽刺的是，冯提尔还在片尾打上字幕“此片献给塔科夫斯基”。我觉得他这么做简直在调戏塔科夫斯基，因为塔氏坚定地深信宗教救赎的力量，而冯提尔非但不相信，显然更中意恶魔对人的控制。 除了“反基督”，拉斯·冯提尔同样“反女性”，从《破浪》到《狗镇》、《曼得勒》再到《反基督》，以及他所扬言的下一部“让女演员表演各种性爱”的电影，他作品里的女性，都是“够苦、够贱”，不是被人欺凌，就是可以跌死儿子、弄残丈夫的祸水。 凭心而论，我以为像冯提尔这样的导演完全可以去拍 A 片，可偏偏他有所追求，于是弄得我们这些观众看得受罪。也许萧伯纳说过的一句话是对的：“我们不需要讨好观众，他们不过是一群坐着看戏的罪人。” 到底拉斯·冯提尔想不想拍A片？到底是否需要讨好观众？我们到底有没有罪过？ 继续看戏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