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奥登有一首名作《美术馆》,当中有云:“……他们从不忘记:/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在那里狗继续过着狗的生涯,而迫害者的马/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和那绝望的呼喊,/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中译:查良铮)这首诗被超越宿命论英雄主义的人推许,是因为相信世俗也许拥有超越悲剧的力量。然而这是对世俗的盲信也是对世俗的贬抑,现实可能是:世俗与伟大的悲剧同在,并且互相验证其绝望。 这是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对奥登的反驳,用的是尼采的例子,但演绎者不是尼采本人,而是“从灾难转过脸”的凡人。1889 年 1 月 3 日,尼采途经都灵市中心的阿尔伯托广场时,看见一个老马夫在鞭打疲惫的马,尼采突然失控上前抱着马脖子痛哭,后来尼采精神失常,陷入十年的黑暗之中……这就是哲学史上著名的“都灵之马”事件,贝拉塔尔用一分钟的黑屏幕与画外音讲述了此事,然后问:那匹马怎么了?随后就是长达146分钟的受难曲,他用了二十多个长镜头讲述老马、马夫和马夫的女儿在六天内发生的事情——没有第七天,因为这不是创世纪,而是启示录。不但上帝死了,世界也深陷末日。
简单地说,就是:尼采的悲剧与马夫一家的悲剧,哪个更悲剧?复杂地说:尼采陷入精神错乱的黑暗中,这贫苦的马夫一家就接着他讲述那个寓言,他们从属于同一个悲剧。光是第一个长达六分钟的马夫驱马归家的镜头,就看得让人有像尼采一样上去揽马颈而痛哭的冲动,马的命运何异于人,人的命运又何异于马?在浓雾与狂风中跌撞踉跄,为着一个最基本的目的:活着而咬牙奔命,最后到达的并非天堂,而是褴褛如地狱的人间。
六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地缓慢展开,起床、穿衣、打水、吃土豆、看窗、脱衣……就如塔尔所说:“有人每天早上起床、照镜子,有人家里没有镜子,有人甚至连家都没有,但,还得睁眼,迎接全新的一天。最后,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极限状态的生活不断重复并在重复中暗暗磨损,生活如梵高的土豆麻木且伤痕累累,而不是荷尔德林憧憬的诗意栖居。父亲“希望”老马能再次出门带他去工作,老马却病了、甚至绝食待死,女儿耗尽气力也仅能维持家的基本运转,直到死亡以最直接且不容解释的面貌发生。贝拉塔尔的镜头只循几条固定的轨道反复滑行:炉旁到餐桌,门口到水井,车库到马房,只是光影微妙变化着:门外狂风中的世界越来越茫然混沌,门内的世界越来越幽暗。
难道这就是尼采为之思索的世界吗?赤贫、残酷的自然、麻木最后绝望。尼采为它痛哭并改变不了这世界!它、他、她的盲目是一样的,而尼采最终痛哭是否因为发现了这种盲目甚至存在于每一个生命甚至包括他自己身上?在一切因循悲剧的世界,何谓痛哭的意义?毫无意义,这就是叔本华言说的虚无。期待在电影中解开尼采疯癫之谜的人将失望,因为尼采没有露脸。但尼采又在此片中无处不在,正如贝拉塔尔说的:“尼采之于本片,等同于这匹马,和我们自身”。我们如尼采惊觉老马的生活一样,看见了这种本质与我们生活无异的生活。尼采的阴影笼罩着电影,我们彷佛和他一起做这个噩梦。
贝拉塔尔的旁述不动声色却饱含悲悯,他不解释马夫一家为何如此。但我却知道是理所当然,有人质疑为什么他们不挣扎反抗这绝望的处境?我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认识这样的人,你我会挣扎,他们已经绝望到不会挣扎了。马夫父女就和我小时候面对的赤贫村民一样,甚至当邻居(一个乡村尼采)过来买酒大谈命运与荣誉等等的时候,老人也只会说:算了吧,都是垃圾。生活如此悲惨,苦得没有一点亮色,当我看到女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也用脏话骂人的时候,我毫不意外——即使他们变成动物我也不吃惊,人习惯了地狱,生活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吉普赛人的出现,以为会带来转机,如果是维姆·文德斯的电影,马夫女儿可能就跟随吉普赛人走了,但贝拉塔尔不会,因为现实不允许。吉普赛人走前说:“土地是我们的,水也是我们的!”一语成谶,第二天水井果然没有了水。吉普赛老人也送给马夫女儿一本书——贝拉塔尔说是“反圣经”,圣经说的是“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而那本书说“神说:黑夜将继早 晨而来。”黑夜也真的来了,油灯虽然充满油,却燃点不着——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现实的彻底抽象化。
此狂风呼啸的不毛之地是人生之图像隐喻,那取景越来越俭省的屋子也是人生之图像隐喻,他们收拾东西尝试离去最后仍要原路返回,因为人生就是形而上的无路可走,你只能固守从生到死的命运,老马、水井、油灯、桌子和屋子,万物都有它的死期,但万物从容,人岂能学习。父亲还继续每天起来都用绝望又坚定的眼神看四周,但没有意义,死亡的来临也没有意义。老马拒绝进食,女儿说:你必须吃。最后是女儿放弃进食,父亲咬了一口没煮过的生土豆,也说:我们必须吃。房子内部情景到最后此刻只剩下象征性,两人对坐如伯格曼电影《七封印》中骑士与死神弈棋的场景——悲剧的庄严感从最窘迫的绝境中诞生了片刻,此刻,即使尼采也只能沉默,但这沉默,成为了喋喋不休的哲学家的最后一个寓言,填补了他所有论证那些高贵的痛苦的著作都没有涉及到的空白:尘世中赤裸裸的穷困。
我们也因此理解了,为什么贝拉塔尔说这是他的最后一部电影。既然他说是风吹来了这部电影,风也吹毁了电影中的世界。以后贝拉塔尔他只能讲述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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