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文
常年潜伏在新华社内的科幻异端无间人。
“回归常识”成了时下知识精英们流行的口号，也是批判人的武器。你不具备常识，那你就很傻，你就完了。当然不吃饭也是要死的——这是常识。但我很反感把它天天挂在嘴上。我要吃饭，我要吃饭，那是乞丐在哀叫。
很多人自以为拥有了常识这把刀子，便可以到处捅人。比如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如今在学校里已经很难接触到常识！——我想这种人一定是脑子进水了。他或她没有学过数学和物理吗？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是不是常识？质量守衡是不是常识？还有人怒火冲天地说，中国的法官没有常识，他们法律背得太多了，才动辄把没有罪的人关进监狱，甚至杀了——这让人惊愕。我倒觉得这可能是法律背得不熟或者没有严格按照法律（而不是常识）要求的去做。中国就是这样被搞得没有了艺术品位。
还有人说，“以前听说狄德罗因为编纂百科全书被尊为西方思想启蒙的先驱，感觉很好奇，现在理解了，因为他在向人们普及常识。”殊不知狄德罗正是继承培根的理性主义精神，普及文艺复兴以来的哲学、艺术和自然科学，打破中世纪几百年来的“常识”的人。
2010 年上半年，张悟本风起云涌，就是靠了人们对常识的迷信。他推销的养生术，很符合而且犹其符合缺少现代科学知识的老头老太太们的常识。张悟本说，人得癌症就是火太大了，积聚着，散不出去，就长出包包来，那么，吃绿豆清火好啦，可以治癌。人们一听，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结果全国绿豆价格疯涨。几千年来，人们靠常识活着。所谓常识（Common Sense），也就是经验中得来的知识，是公认的知识，是大多数人相信的知识。常识一度是很流行的。欧洲的教会就根据它拥有的常识，把布鲁诺一把火烧死了。他们认为布鲁诺违反了“地球是宇宙中心”的这个最基本的常识——因此常识或可是独裁的工具。
但可惜常识不一定是科学，虽然科学包含了常识，并会转化为常识。几千年来，吃一把庙里的灰能治病，这就是常识，但它有多少科学含量呢？飞机被造出来前，有很多精英人士都说这不可能，因为根据常识，比空气重的木头和钢铁飞不上天。原子弹也是不可能的。但许多常识往往就被科学推翻了。比如时间的问题，我们都感到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走，一寸光阴一寸金，但是，“时间并不存在！”——2003 年，一项特别的量子物理实验得出了这一与直观认识全然相悖的结论。七年之后，结论依旧：时间的确有一小部分并不存在。当物理学家观察光子时，总有那么一瞬，他们无法说清哪个现象发生在“前”，哪个现象发生在“后”。科学家最终得出结论：在某些实验条件下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时间却未曾流逝。
量子力学的确是很反常的，比如，在微观条件下的理想实验里，一只猫，它可以同时既是活的又是死的。这未免和常识太过冲突。然而，它却基于无懈可击的数学方程，基于物理学朴实的、自洽的、符合逻辑的结果。这是无法从日常经验生活中获得的。于是，量子力学给很多热爱常识的人们带来了丑陋和险恶的感觉，然而它却又分明是宇宙中美异的极至——很多人认为量子力学正是上帝手中的艺术。这种艺术拥有着超出了日常经验的、不可思议的神奇，并且，它用看似扭曲而矛盾的手段，揭露出了世界最彻底的真实、朴素和简洁，并让观众大吃一惊，并自动地参与进来，自然地成为创造者的一员（只有观众的目光所至，波函数才能塌缩，动人的世界画幅才能形成）。显然，如果艺术处处都要照顾常识，那它就太平庸了。不，这不是我们要做的。常识不等于科学，更不等于艺术。从叛逆和圣斗士，回归到常识，这并不值得大呼赞赏。我们要做的，正是积极地思考和行动，去冲破中国当下的某些“常识”！只有这样，一个富于创造性的科学和艺术的世界，一个袪除迷信而更接近于真实的世界，才有希望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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