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7年7月320 期
修复 Art Conservation
 
艺术世界|策划
汤骁晖|责编
 
在本期“长读”中,我们聚焦于艺术品修复工作,期待将人们的目光引向艺术品的肉身及其背后。尽管艺术品修复自 18 世纪便已在欧洲诞生,但在当代,围绕这一专门职业与领域的相关话题,诸如:修复师的专业培养,艺术品损伤的原因,艺术修复的边界,艺术品的保存与展示,修复文献与创作材料库建设等都值得我们一再探讨。越深入其中,修复便越让人意识到——作为一种精神与物质的共振存在,艺术品远比我们想象的脆弱,同时也比我们想象的更具生命性。修复,不只是为过去负责,更是在为一种未来的回忆负责。
40 “我们的工作就像艺术品一生的‘护航小队’,无论艰难险阻”
 
ArtWorld

你曾经在德国波恩学习艺术史与保管,后来是如何走上了当代艺术保管师的道路?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在读书时,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中世纪彩色骨雕与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的保管。我对古代的手工艺,尤其是历史上的油画技法很感兴趣:比如由肯尼诺·肯尼尼(Cennino Cennini)在14 世纪书写的配方,或是早期基督教艺术作品中无比丰富的颜色搭配。在多个美术馆的训练经验使我有机会接触到多个时期的艺术——从文艺复兴时期一直到20 世纪。而我对当代艺术的兴趣,则起始于第一次看到博伊斯(Joseph Beuys)与格奥尔格·巴泽利茨(Georg Baselitz)的作品。

ArtWorld
保管与修复二者本质的差异是什么?在中文中,艺术保管师与艺术修复师这两种称谓均被使用。大多数时候,你被称为保管师还是修复师呢?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在美国,我们的工作被称为保管师。修复的工作更多是将损坏的作品恢复原状;而艺术保管师的工作除修复之外,更要关照一件艺术作品的过去与未来。除此之外,维护艺术品的可信与真实度是我们职业伦理中的核心部分。在英国,将保管师与修复师结合的称谓极为常见(conservator-restorer);而在德国,我们则更多被称为修复师Restaurator)。

ArtWorld
你最初的主要客户构成是怎样的?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在我离开美术馆做了自己的工作室之后,格奥尔格·巴泽利茨(Georg Baselitz)让我照看他在德国一座城堡中的全部收藏。而通过在汉堡一家大型当代艺术机构(Deichtorhallen)担任保管师的工作,我与世界上许多重要的策展人建立了联系,包括哈罗德· 塞曼(Harald Szeemann)、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Ulrich Obrist)与卡斯珀·柯尼希(Kaspar Koenig)等人。同时,还有罗伯特·戈伯(Robert Gober)、保罗· 麦卡锡(Paul McCarthy 与马修· 巴尼(Matthew Barney)等知名艺术家。后来,极具国际影响力的艺术顾问杰弗里·德维(Jeffrey Deitch)将我介绍给重要的希腊收藏家达基斯·约南(Dakis Joannou),在2002 年搬来美国前的几年,我一直负责他的藏品保管工作。

ArtWorld
2002 年搬来美国以后, 你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当代保管Contemporary Conservation)。可否介绍一下平日工作室的工作状况?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我们的工作室共有12 个工作人员:6 名保管师,每一位保管师通常同时负责5―6 个项目;除6 名保管师之外,通常还有一位来自国际艺术保管课程的实习生;工作室的经理有艺术管理的专业背景,她通常负责去藏家的空间、拍卖行、画廊定期检查作品的状况,安排作品的出入库流程,设定截止时间与整理修复报告等事务;一位艺术史学者,她会针对入库工作室的作品或其他项目进行研究;一位档案管理员,负责管理作品的文件、书籍与照片等资料;一位技术工作人员,负责作品的包装、清洁与工作室设备的修理,有时他也会负责做午饭。每个工作日,我们12 个人都会一起吃午饭!我们通常会在周一开两个小时的会议,讨论各个项目当下的进程与疑难问题,通常我们会在作品前进行讨论。有时候,我们也会邀请艺术家来加入讨论——但这通常会先经过藏家的允许,同时,我们也常常咨询其他同僚或学院的建议。
 

ArtWorld:
可否讲讲你如何与艺术家、画廊、机构之间逐渐建立友谊与信任?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在多年的工作经验中,我很幸运能与许多艺术家建立友好的关系。不过作为一个保管师,你通常不会与艺术家密切来往,就像你不会与自己的医生密切来往一样。但是,经常有艺术家向我们致电咨询作品的保管方法,在与这些艺术家的对话中,我们也进一步了解到艺术家的意图以及他们对材料选择的过程,也是在这样沟通与交流的过程中,我们也逐渐建立了对彼此信任。信任是艺术保管中最重要的事情。在我们与诸多艺术中介、藏家与画廊的合作中,是我们对待艺术品的诚实态度获得了他们的信赖。

ArtWorld:
通常艺术家会向你们咨询怎样的问题?在你看来,给艺术家提供材料的建议,是否会直接地影响到艺术家的创作思考?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艺术家会向我们咨询的问题五花八门:比如获得某种特殊颜料的渠道,或制作这种特殊颜料的方法;比如他们试图粘合两种本不该被放置在一起的材料,然后向我们咨询有什么特殊的粘合剂。艺术家们要尽可能地减少自己作品老化的可能,这是一个很重大的责任。不过,我们一般只会给出建议,并为艺术家进行材料实验。在这件事上,我们团队的科学背景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当然,我们有时也会收到这样的咨询:“我希望找些白蚁来吃我的木雕作品,你们能给些建议吗?”

ArtWorld:
你以处理当代艺术作品中的各种非传统材料而知名,你遇到过最困难的案例是什么?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你是指我擅长处理大象的粪便或者巧克力吗?(编注:《卫报》曾发表过一篇关于克里斯蒂安·谢德曼的文章,名为《大象粪便、口香糖与头发:关于一名当代艺术修复师》)其实,相同的材料在不同语境的艺术作品中的情况都会有所差异。比如,有的艺术家使用巧克力的本意就是希望它腐烂或转化,而在别的作品中可能就需要被保留原状。我们与科学家与制造商合作,也与各大博物馆部门有着密切联系。遇到最困难的材料或许是单色哑光纸基纸——就是艺术家艾德·莱因哈特(Ad Reinhardt)或凯瑟琳· 弗里奇(Katharina Fritsch) 作品中经常用到的那种材料。当处理这类纸张时,我们通常会进行大量实验,有时候这些实验会需要花费超过3 周的时间,而对艺术品的实际处理只需要一天的时间。

ArtWorld:
在你过去40 年的职业生涯中,当代艺术发生了各方面的转变。请问艺术品保管的工作发生了哪些主要的变化?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有一件事在过去这些年里发生了巨变——如今,我们必须认同艺术家所说的一切,哪怕他/ 她实际上是错的!尤其在美国,许多艺术家会在作品中使用本不宜混合的材料:比如将一层薄薄的巧克力通过丝网印刷,覆盖在已有数码喷绘的帆布表面;比如将不同口味的口香糖咀嚼并染色后放在涂了底色的画布上;或是用做甜品的工具将油画挤在画布上,使油画表面像是一片刚修整完的绿草地……作为一个保管师,当面对从未解决过的问题时,我们既要具备发明家一般的精神,同时也要足够保守,要像对待历史文物一样去对待当代艺术,才能使它“优雅地老去”。由于当代艺术充满实验性的特质,它更需要被格外小心地对待,在过去这些年里,几乎有30% 来到我们工作室的作品都是由于运输中的失误或是不合适的包装材料而导致损坏的。

ArtWorld:
相较于传统艺术,如今大多数的当代艺术家已不再凭借手艺创作。在当代艺术品保管与修复的领域中,“手艺”是否依然重要?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品保管师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如今在艺术保管的教育中,有很大一部分比重是对自然科学与化学知识的考核。胜任这份工作你还需要绝佳的耐心和一双扎实的手,要能灵活运用知识而不是不停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总能找到一个解决方案。同时,你也必须足够倔强,不能轻言放弃。当然,你也需要非常谨慎与小心,要能预见自己对一件作品的诊断最终可能导致的一切后果。在我们工作室有一项准则:我们所用的一切修复材料必须是可以移除的,以防在多年后材料的老化情况会与艺术品本身的材质出现差异。如今,艺术保管师的工作重心或许更多从“修复”转向了“维护”。我们的工作绝不仅仅是一次短暂而快速的修复,而更像是艺术品一生中的护航小队——无论这一路艰难险阻还是一帆风顺。

ArtWorld
修复作品时,只要艺术家依然在世,你们是否会先与艺术家进行沟通?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并不一定,这需要根据情况决定。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在与艺术家联络之前,我们要先获得作品拥有者的同意,因为这可能会引发一些矛盾:比如藏家并不希望艺术家知道她/ 他拥有这件作品;她/ 他希望卖掉这件作品;或者她/ 他担心艺术家在得知作品受损后会取消对作品的授权。在联络艺术家的时候,我们会尽可能地小心谨慎,因为很多艺术家会认为作品受损是一种侮辱或不敬。

ArtWorld
你有没有经历过所谓失败的修复?为什么失败了?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迄今为止我们还算比较幸运,没有经历过什么惨烈的失败。不过,艺术品保管充满了不可控因素。哪怕我们尽最大可能谨慎操作,进行多次实验,但也依然不能100% 保证修复是否会成功。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选择使用一切可被移除的修复材料,并且秉着少做而不是多做的原则。有时候,我们会主动建议客户去接受一个损伤或作品老化的印记,不一定要固执地修复它。

 
ArtWorld
在修复工作中,是否经常会遇到作品材料已经停产或无处可寻的情况?你们通常的解决方案是怎样的?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这是很严峻的问题。比如我们曾经与多家公司合作,尝试重新制造用于理查德· 塞拉(Richard Serra)在1967 年一件作品中的特殊橡胶;我们也曾让制作商专门制作了100个市面上已经找不到的白蜡烛。最近,我们需要为杰森·罗杰斯(Jason Rhoades)的作品做三个陶瓷贴花,但我们不得不制作了一千个——只为了得到这三个贴花!

ArtWorld
你是否曾觉得某些作品其实更应被保留原状,而不该被修复?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太多次了!今日的艺术市场有点疯狂,一切似乎都必须是完好无损的。但这是不可能持久的,当代艺术也有权老去,并留下自己的历史印记。

ArtWorld
你们的客户主要来自哪些地区,是否有中国藏家或机构与你有过合作?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我们的客户主要生活在纽约区域,不过他们都来自世界各地。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中国的客户。

ArtWorld
你认为艺术机构与藏家对于作品材料的要求,是否会影响艺术家对创作态度?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这是个大问题。当然,在如今当代艺术市场的影响下,很多艺术家为了让作品能顺利交易,都开始选用稳定的材料。但是,这其中有些艺术作品实在过于安全了,它们看起来都有点无聊,没有个性。我更喜欢那些依然充满灵光但同时也不乏材料持久度的作品。

ArtWorld
在《纽约客》对你的采访中,你提到我认为我们的工作有点像是泌尿科医师,人们都需要我们,但又不愿公开谈论。在保管师与策展人、艺术家之间是否有种默契,很多问题都不会公开讨论?因为信息一旦公开,就会对艺术品的交易构成负面影响?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当然,我们需要遵守保密协议。针对每个案例,我们都会做相应的艺术品保管报告,并将它交到客户手中,但是大部分时候这份报告也会随着销售再交到新的藏家手中。而在美术馆系统内,我们会公开讨论与艺术品保管相关的问题,发表文章或进行研讨会。

ArtWorld
你们曾经参与或举办过哪些重要的教育活动、工作坊与研讨会?
克里斯蒂安·谢德曼:
目前,我们正在筹备明年四月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School of Visual Art) 和盖蒂艺术保管学院(Getty Conservation Institute)联合举办的研讨会——?“艺术家遗产与保管。研讨会将邀请大量艺术家遗产管理机构,同时也会邀请诸多在世的艺术家,共同讨论如何维持艺术家的物理与精神遗产。我们希望能让与会者对当下的艺术保管策略更加了解,而不至于犯下因为对作品损坏的恐惧而重新改造艺术品的错误。在三年前, 我们曾在纽约举办过研讨会第一道裂痕——当代艺术的价值与保管The First Crack – Value and Conservation in Contemporary Art)。我们邀请艺术家、画廊主、保险人、艺术品鉴赏者、艺术律师、艺术史学家、藏家与保管师们围绕当代艺术的价值与艺术品保管如何相互影响这一话题展开讨论,一个基本的问题是:当代艺术作品的保管与修复由谁来决定。除此之外,我们也会参与其他会议与论坛。比如去年在洛杉矶、今年在格拉斯哥的IIC 会议。去年,我也受邀参加了北京民生美术馆与张大力个展同期举办的研讨会,我演讲的题目为虚构到解体——一个艺术品保管师对当代艺术的看法
» 返回文章列表
我来说些什么
  昵称*
  邮件*
  主页
  验证码*

首页 | 关于我们 | 读图 | 订阅 | 广告及活动合作 | 活动 | 零食 | 联系我们

This site uses J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