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海勒(MATHEW HALE)

RODNEY GRAHAM, PHONOKINETOSCOPE, 2001,
16mm film and vinyl record, duration 5 mins.,
film stills / PHONOKINETOSKOP, 16-mm-Film und
Vinylschallplatte, Dauer 5 Min., Filmstills.
他的音乐根植于随心所欲,因此他对席德·巴内特(Syd Barrett)仰慕良多。他相信,席德在歌词里展现出的那种天马行空为他打开了一扇大门;他认为,他们俩,都是自己歌曲的造物 2)。
在罗德尼·格拉汉姆(Rodney Graham)最新的电影装置《唱片电影放映机》( The Phonokineroscope, 2001)的发布会上,他又一次以遗世独立的隐士形象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并且试图再次让自己和我们离得远远的,把全副心思花在自己独立的作品上。在格拉汉姆构建的作品的世界中,这并不意味着生活中的自我封闭。我们发现他被困在《烦恼之岛》( Vexation Island, 1997 ),被折磨得不省人事;在《药物助眠》( Halcion Sleep, 1994 )后,他独自一人坐在的士的后座上,无法醒来;从地平线的远方格拉汉姆骑车而来, 为我们唱了他自己的歌后又骑车离去,讲述《我是如何成为一个流浪汉》 ( How I Became A Ramblin’ Man, 1999);而现在,在《唱片电影放映机》里,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吞下了迷幻药,然后独自去享受那段经历。当然,所有这些作品,除了《药物助眠》,最终都回归了,因此格拉汉姆才会再次从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回到我们身边。但是这种模式很明显:人们都离不开自己的圈子,而格拉汉姆的离群索居趋向于把旁人全都抛开,进行内省,就像我们在睡梦里都做过的那样。生活中很少出现名副其实的亲密:当一个人看着熟睡中的另一个人时,他知道自己这种看的行为是受欢迎的。而格拉汉姆不断地把我们带到这样不可思议又让人目眩神迷的境地里,把我们带去另一个人的、他的、我们的思想边缘以及“树林边缘”。
他们忘了我名中之义
在时间遗弃之地
我丢失了奔腾的思绪
我看到有人以石为椅 3)
五月的一个傍晚, 罗德尼· 格拉汉姆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共事一段时间。他说他打算在提尔公园(Tiergarten)拍一部新电影,需要一个人做些临时工作,并拍一些照片。我十分高兴,一方面为钱,一方面他的这份工作确实很吸引我,但我听到他的电话时依然十分迷惘。当然我没告诉他。我和他那时并不太熟。他提议我们一个小时内在他的公寓里碰头,然后去一家中餐馆讨论这个计划。为了尽快清醒下来,我冲了个澡,直奔地铁。但我坐错了地铁,更糟糕的是,在我发现之前已经坐出六七个站了。我坐了开往 Pandau 而不是 Rudow 方向的地铁。在餐馆里,罗德尼给了我《唱片电影放映机》的详细脚本。他对每一个分镜头都做了详细标注,他说自己之前从未这样做过。当他向我解释这部影片要记录他在公园嗑药,然后跌跌跘跘开始自行车之旅时,我发现作为工作人员有必要从一开始就确切了解他想要些什么。随后我向他解释了迟到的原因。
谁会不喜欢树呢?
我种了一,我种了仨。
两棵给你,一棵留给我:
这奇怪的生物。4)
我们在提尔公园约好的地点是在一个湖边,从那里卢梭岛(Rousseau Insel )尽览无遗。当第一个镜头架好机位后,我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事可做:第一个镜头是罗德尼坐在树桩上沉思,自行车靠在一旁,水壶放在脚边。这一幕和他稍后吞下迷幻药时一模一样。看到我在旁边无所事事,罗德尼问我是否愿意听他创作并录制的一张专辑。他递给我一个随身听。

罗德尼·格拉汉姆,《唱片电影放映机》,16mm 胶片及聚乙烯碟片,
片长 5 分钟,此为剧照 (Rodney Graham, Phonokineroscope, 2001 )

罗德尼·格拉汉姆,《阳光超人》(Rodney Graham, Sunshine Superman, Monotypie, 57×59 cm, 2001)
NIELS BORCH JENSEN VERLAG UND DRUCK|摄
我记得自己向湖边走去,走进第一个镜头的画面里,并按下了播放键。人们过去往往谨慎地评论格拉汉姆的歌曲,叫它们“拼盘”或者“大路货”,如果你喜欢,他们会说它们“还行”(可以算是艺术)。但这一次它彻底镇住我了。如果格拉汉姆在《唱片电影放映机》里用的迷幻药是 LSD,那么我们的迷幻药就是他的音乐。以《天国的阶梯》开场,到随后沉重得令人恍惚的《51 号进来,你的时间到了》5) ,我愉悦不已,就如现在画廊里的客人们感受到的一样。然而,这依然是一首哀伤的歌曲。
电影开拍后,最打动我的是格拉汉姆自己像演员一样严格听从导演的安排。我记得,即便是在表演前,他也从不从取景窗里
哪怕看一眼镜头。把剧本交给雇来的导演并定下拍摄地点之后,他就从电影制作人的角色里消失了,转而成为了电影里的一个元素。当然,那是在服药之后他靠着意志力,走得比预想的要远得多。当格拉汉姆服下药之后,他还是冷静地看了一眼,以免显得过于滑稽。这不由让我想起了亨利·米肖( Henri Michaux ),甚至霍夫曼博士( Dr. Hoffman )本人,以及其他一些在自我迷幻领域里探索的先锋。即便这样,除了在表现女性时有一点微弱的神秘气息,影片决无呈现出迷幻内容。歌里唱“姑娘,是你充实了我的世界”,于是她真的出现了,开始是草地上一张方块皇后,然后是青年波斯女王的雕像。在纳博科夫自传里有一段关于骑车的很美的描述:“沿着昨日橡胶轮胎留下的印迹,我从公园里的小路上一掠而过,小心地躲过那些突出来的老树根,用我那敏感的前轮从那些落下的小枝桠上压过;我穿过两片平整的落叶和一块小石头,然后是那昨晚还没露出来的小洞;我愉快地经过一条小溪上平坦的桥…… 6) ”这段描述写的是青春年少的纳博科夫向一位从远处向他微笑的年轻女性骑去的过程,然而当他到了面前,她的微笑却消失了。他们一个字也没有说过,而他继续骑开了去。当格拉汉姆为波斯女王的雕像着迷时,他停止了转圈。他长久地凝视着她,足足有一分钟,然后骑上车,返回到桥的另一头他开始转圈的地方。
当我在药物的影响下
我仿佛失去了交谈的渴望
窗帘把深深浅浅的灰色倾倒进来
仿佛在说“真该死的一天,我想。”7)
《唱片电影放映机》在拍摄期间的暂定名称,即写在剧本封面上的名称,叫做“动态影音的发明物” (一出太空摇滚歌剧)。这个名字让人把他的电影联想为关于一件发明的作品,格拉汉姆最后弃用了这个名字,我感到十分遗憾,因为这里面包含了最根本的电影叙事和我们对机械化的思考,也就是我们在这个画廊里安装和使用的设备。“影音谐动器”是托马斯·爱迪生为世界上第一部结合了同步音效的拍摄和投影设备所起的名字。这件设备最早完成于 1889 年,是一件历史性的发明。它“达到了运动的画面与留声机的完美和谐”。8) 于是,格拉汉姆稍微改动了爱迪生的“影音谐动器”,发明了自己的“唱片电影放映机”:并不是简单地把电唱机和投影仪分解开,而是使它们不匹配。格拉汉姆自己是这样解释的:“我的唱片电影放映机和爱迪生的比起来,是一种退化。它不仅无法保证同步性,事实上我的不同步性产生了无数的声音和画面的配合。这就成了无数音乐录影带。”9) 格拉汉姆擅长这种倒退式的发明,就像在影片里,他在迷幻药的引领下,把扑克牌和晒衣夹插在自行车的轮叉上,从物理上是一种彻底的倒退:而他只是孩子气地让自行车骑起来发出摩托车的声音。
这种在作品中将两种技术强行拆开的必要性在于让格拉汉姆的两种表现形式—胶片和唱片—彻底平行地分离开,它构成了某种隐喻:不平衡思维在呈现;胶片本身无法传达的内容,音乐可以来表达。在格拉汉姆的演出里,他在吃了迷幻药后,同样也体现出在动作和行为间,在虚幻和现实里的不确定关系。在影片拍摄中,一次奇妙的巧合又暂时将艺术和生活,现实和幻觉融合到了一起。罗德尼吃了迷幻药后开始在周围走来走去,他低头向脚边看去,看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木质晾衣夹正躺在草地上。
谁会不喜欢树呢?
我种了一,我种了仨。10)
“人之初,犹如一张干净纯洁的白纸,未曾被任何外物玷污。他看着万物成长,风云变幻,却坚持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净土。蓝莹莹的水,青灵灵的山,独坐于此,他淡看云起云落。”11) 在拍摄第一个镜头的那天,格拉汉姆独坐在树桩上,一动不动,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交织着卢梭式的浪漫主义气息矛盾地并存在他身上。一方面,他像一个冥想中的僧侣,另一方面,他如同杜勒“忧郁症”那幅作品中一样,坐在石头上,“……身边散落着无用的生活用具,他茫然地注视着他们,陷入了深深地思索。”12) 佛教的入定被认为是一种修为,而抑郁症患者的一动不动却认为是一种病状。格拉汉姆在摄像机镜头前吞下的迷幻药如同一剂仙丹,将他引入这两种状态之间。他仿佛一个消极的演员,有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根据他的剧本,不久他就进入了服药后的兴奋状态,但我们无从得知作为艺术家的他,究竟有多么地浑然忘我。

RODNEY GRAHAM, PHONOKINETOSCOPE, 2001, 16mm film and vinyl record, duration 5 mins., film still /
PHONOKINETOSKOP, 16-mm-Film und Vinylschallplatte, Dauer 5 Min., Filmstill.
在格拉汉姆用《唱片电影放映机》构筑的这张巨网的正中央,盘踞着一只叫做席德·巴内特(Syd Barrett)的蜘蛛。他既牵引着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灵魂,也体验了迷幻剂的高潮。在 LSD 的作用下,巴内特创作出了名副其实的迷幻音乐,然后变得支离破碎。巴内特的歌曲《自行车》(Bike)给了格拉汉姆灵感,在《唱片电影放映机》的歌词里,他写下了:“姑娘,是你充实了我的世界”(You' re the kind of girl who fits in with my world)。完成这件作品后不久,当时仍然身在柏林的格拉汉姆还为另一位音乐家多诺万(Donovan)创作了一个系列共 16 幅肖像画《阳光超人》( Sunshine Superman, 2001 )。这位民谣歌手兼词曲作者多诺万忽然成了迷幻流行乐明星。这不无嘲讽,然而又让人欢欣。就是这位多诺万,为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 (Yellow Submarine )写下了闪闪发光、脍炙人口、充满无限乐天气息的歌词—“天儿蓝蓝,海水青青”(sky of blue, and sea of green)。两年后,巴内特或许是故意地写下与之彻底相反的歌词,那是他陷入精神疾病困扰并彻底从平克·弗洛伊德里消失前唱的最后一首歌。
而海水并非青青。
而我对女王忠心。
而梦究竟是什么?
玩笑又有什么意义 13)
(选自《PARKETT》第 64 期,陈典|译)



RODNEY GRAHAM, PHONOKINETOSCOPE,
2001, 16mm film and vinyl record,
duration 5 mins., film stills /
PHONOKINETOSKOP, 16-mm-Film und
Vinylschallplatte, Dauer 5 Min., Filmstills.
1) 席德·巴内特,平克·弗洛伊德的《Jugband Blues》,专辑《A Saucerful of Secrets》(伦敦:百代唱片公司,1968)
2) 迈克尔·瓦茨,《Oh You Pretty Thing》,《Melody Maker》杂志,1972 年 1 月 22 日,转载于:《The Faber Book of Pop》,编辑:哈尼夫·暮石、乔·萨维奇,(伦敦:Faber and Faber 出版机构,1995),P395(大卫·鲍伊访谈)
3) 罗德尼·格拉汉姆,《唱片电影放映机》(第一节),2001
4) 罗德尼·格拉汉姆,同上(第二节)
5) 吉米·佩奇 & 罗伯特·普兰特,齐柏林飞艇乐队(Led Zeppelin)的 《天国的阶梯》(Stairway to Heaven), 齐柏林飞艇的第四张唱片集(纽约:亚特兰大唱片公司,1971),沃特斯、吉尔莫、梅森、赖特 ,平克·弗洛伊德的 《51 号进来,你时间到了》(Come in Number 51, Your Time is Up),《Zabriskie Point》(好莱坞:米高梅唱片公司, 1970)
6) 拉迪米·纳博科夫,《说吧, 记忆》(Speak, Memory)(纽约:G.P. 普特南出版集团,1996), P209
7) 罗德尼·格拉汉姆,《唱片电影放映机》(第三节),2001
8) W.K.L. 迪克逊、安东尼·迪克逊,《电影摄影机、电影摄像机与影音谐动器的历史》(History of the Kinetograph, Kinetoscope and Kineto-phonograph)
(纽约: 现代艺术博物馆,2000,影印版,原始出版日期,1895),P14
9 ) 罗德尼· 格拉汉姆, 《A Tho u s and Wo r d s 》, 《艺术论坛》(Artforum),2001年11月,加大号第三期 P117
10) 罗德尼·格拉汉姆,《唱片电影放映机》(第四节),2001
11)《归本溯源》( Returning to the Origin, Back to the Source ),《如何修禅的十牛图》之九,译者:铃木大拙博士(京都:佛学研究院,日期不详)P42
12) 沃尔特·本杰明,《德国悲剧的起源》(伦敦和纽约:约克出版社 1985),P140 德国原版:沃尔特·本杰明,《德国悲剧的起源》(梅茵法兰克福:舒尔坎普出版社,1963)
13) 席德·巴内特,见第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