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七|采访
艺术家|图片提供
艾丽西娅·弗兰科维奇,《人体奖杯》(Alicia Frankovich, Human Trophies),2012
艾丽西娅· 弗兰科维奇(Alicia Frankovich),1980 年出生于陶朗加,目前生活工作于德国柏林和澳大利亚墨尔本。而在成为艺术家之前,艾丽西娅曾是一名国家级竞技体操运动员。在我与她的邮件往来中,她表示不希望将这段经历过分夸张,她更愿意视其为自我训练与成长的一个构成要素。艾丽西娅的创作包括雕塑、表演、基于表演的视频与影像。身体是她最为关心的事物,也成为她大多数作品中的主要探讨对象。对她来说,身体根本上代表一种复数经验,始终关乎他人与环境,回应与对话。
ArtWorld:你曾是竞技体操运动员,能说说你是怎么开始练习竞技体操的吗?你热爱这项运动吗?
艾丽西娅:大约六岁左右,我去了奥克兰的利斯学院体育馆,一直待到我进入早期青春期。在那里,我加入了一个小组,一周训练五天,一天训练三至四个小时,并且还要与奥克兰的其他俱乐部比赛。1992 年,当我参加新西兰国家冠军赛时,我未能完成一组难度系数很高且充满危险的技巧动作,而这组动作我已经专攻了很久。此后,我逃离了这项运动,再没回头,也没脸面对我的教练。竞技体操是一项对身体素质、心理素质都要求极高的运动。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达成一致,因为仅有天资而身心的各方面未能完全协调,你是无法完成表演的。你必须同时具备体力与灵活性,勇气与耐心,爆发力与稳定度。所以我对这项运动又爱又恨。伴随着体量巨大而严格的训练——哪怕你还是个在新西兰学习竞技体操的孩子,运动员势必会感受到许多有关伤痛、表现的焦虑,以及取得成绩或有所突破时,喷涌而出的幸福与兴奋。
ArtWorld:在你看来,练习体操带给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你对这项运动本身如何理解?
艾丽西娅:体操影响了我主观上对成长的理解,影响了我如何衡量成功与失败,指出了那些我需有所针对和继续努力的方面。体操教会我如何通过一种特殊的方式激发身体——适应速度、力量、松弛与平衡——但同时又表现出优雅与芭蕾感。体操教会我勤奋和不断推动自我,教会我永不放弃——直到最后一刻。你不可能成为一名兼职体操运动员,你要么从事这项运动,要么退出。你要么处于状态之中,要么不是。所有事物都需要在最好的情况下,你的身体,你的心智。时间当然意味着一切。体操教会我接近对象或器械代表着什么,而镇静、平衡、撞击,以及由此产生的结果在此后将如何作用于身体。
ArtWorld:你的许多作品都在表现身体,讨论身体,这与练习体操的经历有关吗?
艾丽西娅:是的,一方面我所接受的训练教会我表演,教会我作为有思考力的生命体去竞争,去接近世界,与此同时这种训练偶尔也会直接启发我创作艺术。我已经试图使我作品中的体操看起来多样化——这并不意味着我使用花招,而毋宁说我在找寻复杂的途径合并我所学到的多种身体技巧和方法论。你必须控制得很好,但又放松,敢于冒险。我在这里讲的,尤其指向生理与情感。这才是我作为艺术家所带入创作中的品质,这种品质作为一种方法、方法论与表演、雕塑或别的艺术形式产生关系。
艾丽西娅·弗兰科维奇,《调教笼头》(Alicia Frankovich, Lungeing Chambon),2012
ArtWorld :我发现在你的许多表演性创作中,你所探讨的身体,首先不是作为一个个体的身体,而是作为关系中的身体,因此你的许多作品都需要人与人共同参与来完成,例如,在作品《人体奖杯》(Human Trophies,2012),你从艺术史中选择了一些经典动作让参与者再现,但整件作品的重点并不在于再现了哪些动作,而是在于人们间的共同协作。那么,这种创作上的特征是不是意味着,对你而言,人对身体的意识,是建立在人对自我与他人关系的认识之上的?
艾丽西娅:没错。我认为当我们谈起身体,我们就在谈论关系,谈论许许多多的身体,而身体永远在变化,在对话,在交流。身体涉及到信任、互动、差异和身体间的谈话。我对分析人与人之间究竟如何迥异,我们各自拥有哪些技巧,以及这些技巧如何通过多种方式呈现也一直十分感兴趣。
ArtWorld:除了在关系中探讨身体以外,我还发现,你的作品往往很简单,简单指的是,你的表演对参与者的身体能力并没有提出很大的挑战,动作都是大家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一些动作,但这不代表你的作品表演起来没有难度,好比表演者要在作品《调教笼头》(Lungeing Chambon, 2009) 中保持平衡,这其实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所以,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想要通过这类作品表达,人突破身体限度的潜能蕴藏在人如何处理外部世界所给予的刺激中?
艾丽西娅:在我的现场表演作品中,身体不仅单一地关乎生理,而且也涉及政治与社会关系。在《调教笼头》这件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墙面间的空间里,两把椅子被绑起来了,我与澳大利亚的策展人汉娜· 马修斯(Hannah Mathews)在椅子上加入了一种身体性地对话。我们每个人都有中介去指导身体以达到一个新的方向,去改变整件作品的进程,亦或者退出表演。在某一时刻,我们都百分百悬挂在两把绑住的椅子上——彼此转向180 度——汉娜垂直坐着,而我则倒过来。我喜欢这种镌刻在运动内部的差异。由此我暗示出,这里没有绝对正确,只有选择与异质。
ArtWorld:你是否相信“人类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这句话?
艾丽西娅:或许吧,尽管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不止体现在竞争上。通过对后人类中心主义的研究,我已经着手处理人与其他生命间在生存机体上的相关情境——这种相关性正如柑橘 - 水果 - 植物,它们共同生活,一起成长。而作为身体,作为植物群和动物群,作为同一个星球的生物,作为差异性生存实体,我们也休戚与共。我们不能仅对地球产生威胁,我们必须与人类,与整个星球和谐共处。这是几种力量的角逐。
艾丽西娅·弗兰科维奇,《捍卫复数经验》(Alicia Frankovich, Defending Plural Experience),2012
ArtWorld:2014 年,你创作了《捍卫复数经验》(Defending Plural Experience, 2014),这是一个由许多人参与的表演,整个表演看上去无序,但又经过精心编排,能跟我们大致简述一下你
的构思与用意吗?
艾丽西娅:我曾对以单调的方式编舞很感兴趣,因为在单调中你能够思考日常行动与行为,思考不同情况下蕴含在这些动作中的暗示与希冀。在那件作品中,我非常小心地指导参与者一方面不要被其他表演或行为的动作干扰,但另一方面,却体现出某一特殊动作或表现之于他们的意义与概念。
ArtWorld:我很好奇,你对标题中的复数经验如何理解?
艾丽西娅:这里的“复数经验”引用自保罗· 维尔诺的《诸众的语法》,在这本书中,维尔诺描述“诸众”为由个体组成的群体,是复数性的存在。这正是我对主体形成的欲念,既我们可以以一个“身体”的形式工作和生存,但与此同时,在这个“身体”内部,我们又保持自我——“身体”成了一处容纳差异、多元化和自主的所在。
ArtWorld:虽然身体在你的作品中,常常作为一种隐喻存在,也就是通过观看,人们便能够领会你的表达意图,但我常常设想,其实参与到作品中,才是一条更好的理解途径。有没有人向你提起,你的表演作品很难看懂?你自己有这方面的担心与思考吗?
艾丽西娅:我经常模糊观众和参与者的界限,这两者的关系就如同一种婚姻关系,但即便如此,我的作品对观众而言却几乎是不可参与的。一个例外是《世界是地球之家》(World is Home Planet,2016),在这件作品中,观众可以参与进来,在黑暗中吃柑橘,我把这作为作品的一个组成部分。但需要指出的是,观众拥有选择是否参与的权利,并且他们的参与是秘密的,在黑暗中进行的。接下去,在这件中,表演者(他们花时间排练)表演编好的舞蹈,其中呈现出现存的雕塑,消逝的纺织品,声音现场,移动展览,更多消亡的纺织品,包括雪花洗劳动布,这种布料上的印花看上去有点像天体景观,但实际上却脱胎于我们的现实世界——就这件作品来说,印花体现了一种对街头穿着的挪用。通常而言,我的作品或许会招引观众成为行为者,去体验他们所关注的身体。我尽力接近观众,与他们交流,但这不意味着我的作品是可参与的。我的表演者经过选择、指导,而且通常也经过排练。观看或许会引起参与,可实际上我在作品创造的是一种经过编排和建构的可经验,而非观众在字面意义上理解的可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