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 | 自述
张晖,1968 年生于北京,1991 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2000 年起就读于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设计学院。2006 年回国后,继续进行绘画创作。张晖的绘画朱注重以造型、色彩、构图、笔触的细微变化表现日常景观与内心感受,“曾经熟悉的风景”、树木、花卉、草石、人物都是他始终关注的对象。
本篇艺术家自述系《艺术世界》首发,由卢涛、邱正2016年3月对张晖的采访和蔺佳 2016 年 6 月对张晖的采访编辑整理而成。
真实景象和心中风景
我一直对树枝很感兴趣。以前的风景绘画中也出现了很多树枝。在纽约时就开始画树枝,现在我专门把树枝和平面背景作为一个创作主题。树枝有很多精神层面的指向,它比较自由,但有自己内在的规律。从绘画的角度,我觉得树枝的可画性很强,但不能随便编造,因为自然的东西有它自己的内在规律,而且非常丰富。画树枝,跟随树枝的走向变化,会产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这个绘画过程也是一个冥想和领悟的过程。不同的季节树枝会传达不同的情感。
我的大部分绘画都有照片为依据,但我一般不专门去拍照片。现在拍照片很方便,只要感兴趣随时可用手机拍下来。我更多的是依照照片提供的形象。我现在几乎不会为创作去写生,因为我的画都是心中的风景。依葫芦画瓢似的写生反而会限制思想的表达,但是对真实景物的观察和体会还是很重要的。
我画游泳池的那一批作品其实也都有照片做参照,那个游泳池是真实存在的,我经常在那儿游泳。其实我画的所有东西,都是我周围看到的东西,或者是我的生活经历。我画的很多风景,包括很多楼房,都是我在北京798居住时周围的真实景象。但楼房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形,它仅仅提供给我一个结构,我赋予了它一个新的含义。
我的绘画中出现的“光芒四射的太阳”,也许你看到它通常是一个破坏画面三维立体感的平面性对象。我想,“光芒四射的太阳”赋予画面更多的是思想内涵,是一个引领者,引领观者从自然现实的一种观察逻辑中脱离,进入精神的感悟。这也许正是二维与三维、平面与立体的冲突的意义。
不同城市的情绪和色彩会反映在我的画里面。生活在不同城市会影响我的主题和风格。我的绘画体现了我的文化兴趣点。举个例子,大家都熟悉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它的特点是有一个固定的机位,拍的都是很细节的简单日常生活,很平静,镜头没有更多的推拉、摇曳。这是小津的语言,这种语言给观众更多的是一个思考,让观众忽略他的拍摄语言,而去思考这些平淡的生活镜头之后他要表达的那些人的细腻的情感,既有一些很具体的情感,也包括涉及生死的情感。对我来说,如果用一个现在流行的语言或一个比较炫的语言去表达,反而会掩盖更深层次的绘画的内涵,所以我觉得应该忽视对当下流行的绘画语言的简单的模仿。在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其实有一些很安静、很优美的东西,就像朱自清写的散文,《背影》《荷塘月色》都很朴实。那时候大家心是沉静的,会更多地去思考。
我画画一直偏重自我感受,比如早些年我画过多幅“傍晚”系列,因为我觉得那个时刻是人一天里最彷徨的时候。近年来我更关注人的精神信仰,寻找内心的永恒。
张晖,《树 2014.1》(Zhang Hui, The Tree 2014.1),2014,布面丙烯,130×97cm,星空间 | 图片提供
张晖,《树 2011.2b》(Zhang Hui, The Tree 2011.2b),2011,布面丙烯,132×96.5cm,星空间 | 图片提供
我看绘画
我对“抽象”“极简”这些分类不是特别感兴趣,界定作品是抽象还是不抽象,我没有特别明确的概念,我也没有去想过自己的绘画是抽象还是不抽象。因为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表达的思考。可能大家看来,画面出现不那么明确的、具像的形,那这幅绘画就有可能被认为是抽象的。但对我来说,形和色要传达的都是一种精神的感受,所以我不是很在意它具体归在哪一类。
说到“极简”,还涉及到一个概念,什么叫“简单”?比如一张高度写实的画,或是画了很多线条的画,它们就是复杂吗?只涂一块颜色,这幅画就简单吗?而且“一块颜色”还包括两个概念。如果我只是一遍涂出来,它很简单吗?它同样需要艺术家很大的定力和气力。而如果这块颜色涂了五十遍,最终看上去是一块颜色,可它一点也不简单。而有的具像绘画可能用笔铺两遍就能完成,看似形象复杂,其实也就是件简单的作品。这只是在谈视觉上的简单和复杂,还有一点就是作品给观众传递的信息的简单和复杂。简单的一块颜色,它给观众传达的信息也许更丰富。而一个复杂的形象,相对来说它的意向更清晰,但它的局限就更大。
两米以内是我常用的画幅,130cm×97cm是我最常用的一种尺寸。架上绘画长宽在1m到1.5m之间对人的视角最舒服,这个尺寸无论是画画还是看画都可以看到全局。长宽大于两米的画,画起来就比较难把控了。我每年也会画两张长宽在2m×3m的画,画大画比较过瘾,有气势,而且会比较充分和全面地表现画的意图。我也喜欢有时候画一些20cm×30cm的小画,小幅作品其实画起来并不容易,因为虽然画幅小了,但画的内涵一点也不能少,细节也更要精心。所以,将大幅的画和小幅的画作比较,小幅能在比较短的创作过程把画的意图表现出来,大幅更多需要在实施过程上花费更多时间和体力。所以,好画、坏画的区别在尺幅大小方面并不重要。
阿瑟·丹托(Arthur C.Danto)在书中写到美有三个层次:自然美(模仿);艺术美(形式);第三领域的美。哲学家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明确解答。“美”在这里仅仅是一个被指代的词,引领我们提出问题去思考,这是艺术家对事物的解读。对于宇宙人生,哲学在不断的提出问题,并不一定有答案。我也在寻找“第三领域的美”。
我喜欢宋人的画。宋画表达了中国传统哲人对自然的敬畏、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西方绘画我欣赏的有德国浪漫主义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和美国抽象画家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弗里德里希很少用宗教形象,但他的画传达了崇高的精神力量。罗斯科是大家公认的抽象画家,在他生前,他谈论自己的作品时总是强调他是在画“人”。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影响了罗斯科一生的创作。他说,“我对色彩与形式的关系以及其他的关系并不兴趣,我唯一感兴趣的是表达人的基本情绪,悲剧的,狂喜的,毁灭的,等等。许多人会在我的画前悲极而泣的事实表明,我的确传达出了人类的基本感情,能在我的画前落泪的人,就会有和我在作画时所具有的同样的宗教体验。如果你只是被画上的色彩关系感动的话,你就没有抓住我艺术的核心。”罗斯科的目标是走出绘画,全身心地投入灵魂深处。
谈到在在中国当代,绘画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什么,或者说在绘画内部,有哪些值得推进或被挑战的问题。我认为中国艺术家应该更系统地去了解近一百年以来的艺术发展历程,不要简单地去模仿西方艺术的流派和样式。当代的艺术作品的内容和思想都已经是跨学科的了,而非纯美术的概念。绘画在1960年代就已经宣布过死亡。从康定斯基到波洛克,绘画逐渐摆脱了三维与透视。绘画的物理性、形状、颜料、平面的画面成为了绘画。在我看来,所谓“绘画性”在今天体现在绘画的平面性,颜料、笔触和形状正是绘画不可替代的魅力。
张晖,《组合2012.6b》(Zhang Hui, Combination 2012.6b),2012,布面丙烯,200×145cm,星空间 | 图片提供
张晖,《小飞人之九》(Zhang Hui, The Flying of Three#9),2011,布面丙烯,81×61cm,艺术家 | 图片提供
北京,美国,生活的自由联想
我1991年从中央美术学院壁画专业毕业。1980年代末在美院上学时,更多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图书馆,然后就是看展览,展览会看到各种风格流派的作品,但我对潮流、体制都不是很敏感,那个年代中国艺术界发生的潮流对我好像没有什么冲击和影响。毕业后我找了个单位,工作了一段时间。工作很松散,一个月去两天就行。但是没多久就辞职了,之后就开始画画,一直到2000年去美国留学。我刚毕业的时候,圆明园艺术村才刚刚兴起。
我去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设计学院后改学了新媒体。因为在国内已经学了很久的绘画,加之2000年初电脑开始大面积普及,我对这一新领域也很感兴趣,本来自己也很喜欢电影,对动态画面、声音都挺着迷,觉得它们好像比绘画更有力量,也能表达更丰富的内容,所以就想了解一下这个新的方向。我们当时学习多媒体,主要学的是编程软件,它更像是计算机的课程,超出了我的知识背景,同时我也意识到,无论是绘画还是多媒体都只是我想表达内心想法的媒介,所以最终我还是觉得绘画更适合自己。
在美国待了六年,我回到北京。北京变化很大。我小时候生活在地安门鼓楼那一带,基本上我18岁前都在那个区域。上中央美院是在王府井,就生活在东四那个区域了。回来以后,我在798艺术区附近的宏源公寓租了房子,所以生活圈子就变成了望京、东四环、五环这个区域。上世纪90年代北京车很少,很少堵车,后来很不一样了。国内的艺术氛围也变得很热闹,789艺术区的展览很多,似乎大家的作品也卖得很好,特别欣欣向荣。
如今的北京,很难说哪儿是我心目中的北京。传统的北京是什刹海、后海、鼓楼那块,但那些地方对于我来说已经面目全非了,变成了游客的地方。我觉得更真实的地方,反而是酒仙桥一带,更接地气,它很有融合性,有艺术也有美食,更多的还有一个人群,我的大部分的朋友都住在这个地带。东四环和东五环之间,这一块我经常活动的区域让我觉得比较舒服。另外一个北京是属于山区的北京,比如延庆、密云,那些山区的北京非常好看。我喜欢去北京周边的山上走走,我非常喜欢户外,喜欢新鲜的空气,在美国时我参加过徒步俱乐部。
2009年—2011年,我第二次去美国是因为我女朋友要去纽约大学念书,我们就一块儿去了。纽约大学在曼哈顿,我们就决定住在曼哈顿,在东村附近置办了一个家。我们的住处在十四街和第一大道附近,步行15分钟到纽约大学,往南步行半小时到中国城,沿着十四街往西走就是联合广场,那里周末是个自由市场,我们经常去买一些新鲜的蔬菜、鲜花。基本上这就是我们生活半径。一个有意思的事是,我女朋友学的是新闻和纪录片,她拍过一个十分钟的短片,采访联合广场市场上一个卖蜂蜜的人。蜂蜜是曼哈顿产的,在曼哈顿怎么会产蜂蜜呢?实际上,曼哈顿很多楼顶上都有人在养蜂。她的片子记录了养蜂人如何在楼顶照顾蜜蜂和制作蜂蜜,然后拿到市场卖。这也是很多人看不到的纽约生活。纽约是一个生活气息非常浓厚的地方。
在纽约,我常去的美术馆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它的内容最丰富。一般人会去看印象派的藏品,但它的中国藏品也非常好,中国部分每年会做个主题陈列,还有埃及或希腊的藏品。联合广场附近还有个鲁宾艺术博物馆(Rubin Museum of Art),它有很多藏传佛教藏品,来自西藏、尼泊尔、印度等地,如大幅唐卡,画得非常精致细腻。许多作品必须看原作,我们小时候书本的印刷质量实在太糟糕,印刷怎么也比不上原作。
我现在对佛教非常感兴趣,正在看的一本叫《僧侣与哲学家》的书,它写的是父子两人的对话。父亲是法国著名哲学家,儿子是分子生物学博士,但儿子毕业后完全放弃了他的事业,放弃所有东西,去念佛,去静坐,去接触那些活佛喇嘛,过另外一种生活。二十年以后,父子两人进行的一次对话用了十天时间,儿子在谈佛教,父亲试图用哲学观点去理解佛学。书里谈到很多关于如何认识时间、空间和生命的问题,其实和我画里思考的内容很像。
说到音乐,我很喜欢巴赫。不能说我的画像巴赫的作品,我只是希望自己的画有巴赫的虔诚。其实我觉得我的画更接近爵士。因为爵士很丰富多元,语言上也比较自由,它把情绪传递给观众,更多的是让观众来做决定,而不是给观众明确的答案。我的有些画即兴度很高。爵士让人感动的地方就是即兴,给人惊喜。我喜欢惊喜的作品,而且它让心灵能够跟随,但又没有特地去拽你,有时候会一下给你一个震颤,让你不得不把正在做的事情停下来,心潮起伏一阵子。我喜欢的爵士音乐人有Bill Evans、Charlie Parker、Herbie Hancock。在纽约生活的那两年,我一直听当地广播电台的一个爵士版块,主持人是个见多识广的老人,一讲起来就停不下来。我上学时有一门选修课就是爵士欣赏,当时觉得和画画没关系没有选,现在回想起来有些遗憾。
现在的我在中国、美国两边都住,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北京。其实我去的海外地儿也不是很多,主要还是在美国。纽约肯定是个独特的存在,它的文化多元性有别于任何美国其他城市。它也是美国极少有的不需要开车,靠步行就能生活的城市。洛杉矶也很有特点,它的气候、阳光、当地人非常放松的状态都很特别。这个城市的特点是铺得很开,好莱坞的downtown(市中心)和洛杉矶的downtown距离很远,两点之间有巨大的区域。洛杉矶的丰富能让你走得更远,可以去到海边,开车再远一点,又可以去山里徒步,有数个国家公园在附近。
张晖,《城市》(Zhang Hui, City),1996,布面油画,80×65cm,艺术家 | 图片提供
张晖,《闪电》(Zhang Hui, Lightning),1997,布面油画,145×112cm,艺术家 | 图片提供
张晖,《有太阳的风景》(Zhang Hui, Sun in the Landscape),2009,布面丙烯,130×97cm,星空间 | 图片提供
张晖,《远足者》(Zhang Hui, A Hiker),2007,布面丙烯,180×135cm,星空间 | 图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