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建宇|图、创作
娜塔莎也不是没有毛病的(如果算是毛病的话),在相处一段以后王壶发现。她特别不会照顾自己,除了看书,她既不会做饭,也不爱打扫卫生(有时候发现她的袜子不攒成一堆也不洗),常常买一根法棍对付一整天。王壶工作忙,有时候匆忙跑到娜塔莎那里给她煮一锅饺子,告诉她,头天吃新鲜的,第二天煎着吃。他还经常给她捎一些红枣啊核桃啊枸杞子啊,说女人要养血。端午节那天,王壶做了几个菜,煮了几个粽子,两人喝了红酒,很高兴。先是各自讲述了自己过去的一段感情经历,相互揶揄一番,后来不知怎么又从粽子扯到屈原,屈原扯到李白,二人各自背了几首自己国家的诗歌。娜塔莎说她特别喜欢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王壶说自己最喜欢海子和顾城的诗。后来又扯到了普希金,娜塔莎就说那是她的祖先,普希金有四个孩子,他们的后人生活在英国、德国和俄罗斯等地??王壶头懵了一下,心想:“哎呀妈啊,老天爷不可能知道我爱写诗啊,专门安排了一个大诗人的后人来和我相处啊,怎么那么巧呢?普希金,谁不知道啊。”看着王壶惊讶,为了证实自己的血统,娜塔莎给他看了他们家族的遗传密码——一双大脚,也是一只怪脚,足有44 码,第三趾特别短,短得看第一眼时,以为只有四个脚趾。看着娜塔莎的脚,王壶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一句句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需要镇静……
三月七日是老赵的雕刻作品讨论会,这样的会其实也是这行业熟人的一次联谊会。不过如果是个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人,参加一下也非常愉快,组长会专门给雕刻组的几个人放半天假,会上吃吃喝喝,讲讲笑话。老赵不一样,太熟了。王壶犹豫着是在发言时说说自己对老赵雕的东西的真实的想法呢,还是装作真诚,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搪塞过去。老赵不容易,入行晚。
那晚大家吃喝到凌晨才依依不舍地告别。王壶心里暗暗庆幸自己的决定,今天说了不少赞扬的话,比如“栩栩如生”“大气”“入木三分”等等。老赵也很高兴,专门跑过来碰杯,好久没这样开心过了。这段时间,王壶一直沉浸在普希金的传记和著作里。
段建宇,《杠》(For the Sake of Arguing), 26cm×39cm ,摄影,2013, 段建宇|图片提供
普希金被戴了绿帽子,他老婆真的那么漂亮吗?
那个丹特士真的比普希金帅很多吗?
那个“绿帽子”协会真他妈操蛋,如果我收到这样的信,我就宰了发信的人。
王壶替普希金惋惜,多好的诗人啊,和那个操蛋家伙决斗,不值。
娜塔莎还告诉告诉王壶,她曾经专门去查过一些资料,包括普希金妻子娜塔丽娅的娘家冈察洛夫家的书信,她了解的版本不一定和一般书上流传的一样。丹特士总是侮辱普希金,说他长着一双鸭脚,最好和鸭子交配,鸭子偶尔呱呱叫,嘴还算严实,不会到处乱说,他不配和美丽的女人娜塔丽娅在一起。操蛋,王壶越听越气。
“轻快,爱人般闪入我心扉”
“你是种子,撒你于无声处”
“在这个干旱的季节,女人是祸水”
“他入睡,梦见自己是一个鬼魂”
“路上的野草,是不是虚妄的发梢”
……
娜塔莎的鞋不好买。她脚趾肥大,什么鞋到她脚上都撑得死难看。王壶为了安慰她,常常赞美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气质。娜塔莎也鼓励王壶在蔬菜雕刻方面进行新尝试,他们一同回忆在博物馆看到的一些汉代雕像,狗啊,鹅啊,羊啊,骆驼啊,线条都很简练,但一看就觉得特别入神,形象,以少胜多。王壶总结说,想想做我这个行业的,很多还在努力追求原来的那种栩栩如生,看着花了好多功夫,但到头来显得画蛇添足,很难达到另一种美。娜塔莎还给王壶介绍了她们国家有个叫马列维奇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一些简单的白方块、黑方块(王壶说这个还需要查查资料多了解一下,因为他还是觉得中国古代的雕刻好,那个姓马列的,东西太少了,会不会太简单啊)。古代的雕刻和诗歌能给王壶带来不少灵感,有一次体委几个领导点了一条鲟鱼,王壶没有像往常一样雕个老虎象征龙腾虎跃,他想起了“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于是自作主张,用白萝卜切成一个个小扇面层层叠在一起,像波光粼粼的江水,用大葱雕刻了一个垂钓的老翁,独自坐在江面,用糖浆拉丝,当钓鱼绳,放在那条鱼嘴边。这次尝试大家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陈师傅说吃饭图个喜庆,图个好兆头,谁在乎王壶说的“意境”啊,学食品雕刻花几年时间,买了那么多书,雕废了那么多冬瓜萝卜,不就是要体现出刀工和技术嘛。
段建宇,《杠》(For the Sake of Arguing), 26cm×39cm ,摄影,2013, 段建宇|图片提供
几周后的另一次雕刻表演上,王壶用冬瓜雕了本市的电视塔,四周还搭配了些几何形状的高楼大厦。先是水台的小霍围过来,一边撕着泛白的手皮一边嬉笑着说:“哎呀,真行啊,搞了普希金的孙女就是不一样啊,洋气了,开始雕电视塔了都。”别人也啧啧个不停,老王最后整理了一下雕好的龙须,也走过来了,先围着这丛雕刻转了两圈,咧嘴笑了。这真的不好评价,电视塔还是有些细节的,镂空的地方也花了不少心思,关键是下面的很多楼,用水果和蔬菜雕刻成了四方体、长方体、菱形、梯形、圆柱体、圆锥体。老王说:“你学的功夫都丢了?这算啥功夫啊,都是菜疙瘩,嘿嘿。”
“搞了普希金的孙女”成了解释王壶最近一系列在工作上怪异行为的最佳理由,水台的、砧板的、打荷的、面点的、烧腊部的都在传。有些人也不清楚普希金到底是谁,说王壶和他闺女搞上了,不简单,普希金家很有钱,王壶去了俄罗斯要开大饭店。王壶刚开始还解释,越解释越乱,大家本来就无聊,碰上个事,巴不得故意添油加醋开玩笑,王壶后来也懒得再说了,也随着笑起来了,说:“行,行,以后都去俄罗斯做菜去。”
段建宇,《杠》(For the Sake of Arguing), 26cm×39cm ,摄影,2013, 段建宇|图片提供
普希金决斗那天穿什么衣服,王壶觉得应该是白衬衣,只有白衬衣才配得上诗人高贵鲜红的血。晴空万里,风把普希金白衬衣的袖子都撑满了,呼呼的,像一把小锤子在敲鼓。手拿着枪,他很平静。那个丹特士倒是心里一定慌了吧。王壶一直替普希金惋惜,他那么有才华,却有一个丧门星一样的老婆,四周的人又对他指手划脚,他一定孤独,痛苦,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这样想着,王壶心情沉重。
“皮肤,包着无耻的骨头,害羞尴尬吟唱”
“探险家,说夜晚的天空是硬的”
“大海演奏欲望”
“密封的记忆,岩石的心脏”
“豆角粉刺少女,请安放标点”
“他拎着塑料袋,装着五公斤嫉妒”
“葡萄干,封闭的爱。娜塔莎,流淌的蜜”
“娜塔莎,娜塔莎,娜塔莎……”
段建宇,《杠》(For the Sake of Arguing), 26cm×39cm ,摄影,2013, 段建宇|图片提供
段建宇,《杠》(For the Sake of Arguing), 26cm×39cm ,摄影,2013, 段建宇|图片提供
诗意雨点般砸向王壶,他也不像过去那样,王壶懒得把它们拾起来。它们肆意地洒落在王壶肩上,领子上,弹到地上,四处滚落着。一天晚上,老董来了,说是来躲酒的,厨房烧腊部的几个人从下午五点开始喝,都九点了,喝怕了,来王壶这躲躲,顺便聊聊。老董在厨房里算是“和稀泥”的角色,厨房里少不了的人,哪儿缺人他就顶上,厨房里的活他虽然不精通,但样样会。他脾气好,人也活泛,很少和人闹不愉快,谁有生活上和工作上的事,都会跟他讲,他和厨师长熟,很多事情都说得上话。他说:“王壶啊,不管你要和普希金他闺女好,还是和普希金他孙女好,有几句话我还是想和你聊聊,你摊上这个事呢,本来是好事,不过你想想,你本来是老王最好的徒弟……是不是这个理?……是不是这个理?……”老董扯了两个多小时,无非是想让王壶重新调整一下,把雕刻这个手艺发扬光大,不要再搞些怪怪的东西,顾客不喜欢,厨房的同事也接受不来。再过两个月要开亚运会了,茶庄可能要接待大量的外宾,还是希望王壶多雕刻一些民族的,传统的东西。“咱们这食品雕刻可是历史悠久啊,据说春秋时期就有啊,也学无止境啊,有些师傅厉害到蒙着眼都可以雕,咱们也不能骄傲啊,你不一定雕龙,雕鸳鸯、小鸟也不错啊,虾也行啊,大闹龙王庙,外国人肯定喜欢……”
本文节选自《脚》,P17-25
《脚》
| 中英双语|文本及图片:段建宇
| 设计:杜耘
| 翻译:Daniel Nieh
| 开本:18.5cm×13 cm
| 页数:10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