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5年12月303 期

够绿

艺术世界|策划
蔺佳、陈冰雨、王懿泉、杨圆圆、汤骁晖、栾志超|责编

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生产规模不加节制的扩张和技术至上的傲慢,已使得生态问题日益严重。艺术家对生态环境问题的意识和干预始于上世纪 60-70 年代,与生态哲学的思潮、绿色政治的兴起相映成辉。生态艺术发展至今,在生态危机图景的纪实与再现、主张可持续发展的社会介入行动和可持续生活方式的设计与实验三个方面各自延展。培育地球公民意识,促动社会部门为生态环境续航这一目标而进行协调沟通,是跨越人类文明增加的极限的唯一出路。

40 每块冰碑都是一个生命体——与刘真辰谈有关巴黎“不眠夜”的参展作品
李丹丹|文、采访

15 年来游走在巴黎和上海之间的刘真辰,喜欢异质文化交替带来的“梦的感觉”和混沌混杂的状态。他的创作以影像作品居多,原因归结为自己“搬来搬去”的生活方式。他说:“我以前在上海学的是油画。在法国尼斯也做了一些绘画和装置作品,但后来因为搬家都扔了。Video 是一种很轻的媒介,我用一个 U 盘就能带走所有的作品。”他出身艺术之家,父亲曾任教于上海工艺美校,母亲毕业于上海美专油画系本科。接受采访的时候,他穿着一件驼色羊毛马甲,上面绣着小鹿、房子和树木。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妈妈的,觉得好玩就拿来穿了。”

作为青年艺术家,刘真辰的艺途不可谓不顺:留法期间,他就读于法国最知名、最具实验性的两所艺术院校——南部的 Villa Arson 尼斯国立高等艺术学院和北部的 Le Fresnoy 国立当代艺术工作室。他的作品很早就被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永久收藏,获奖无数。以至于有两年,他为了到未知的城市游历,而“奔走”到世界各地应邀领奖。后来他发现,这虽然让自己得以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但到处参加电影节或展览会无暇进行艺术创作,方才作罢。如今,他又以冰为媒,成为 2015 年 10 月 3、4 日巴黎“不眠夜”(la Nuit Blanche)活动中最受瞩目的艺术家。


ArtWorld:你的作品《冰碑》(Ice Monument)在巴黎市政厅门前的广场上展出。不管是作品的体量还是作品本身的力量,都给我非常强烈的印象。这一次巴黎“不眠夜”活动的主题就是气候问题,而你的这件作品也是在探讨这个问题,你对环境问题的关注是不是由来已久?能否谈谈环境的议题如何在你的作品当中呈现?

刘真辰:环境变化所导致的一系列后果都和我们息息相关。我知道过去 100 年全球气温升高了 0.8 度,海平面上升了 17 厘米,有人也许会觉得无所谓。但这好比温水煮青蛙,我也没实验过青蛙到底会不会从水里蹦出来,但我猜想水温达到一定温度时它们还是会跳出来的。我们知道自然环境正在遭受极其严重的破坏,如果继续下去,之后我们要往哪里跳?这次的作品直接用冰块或许是我对气候变化的一个最直接的反应。另外,这次策展人说我的作品经常在光亮绚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悲伤。我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ArtWorld:本届巴黎“不眠夜”活动正好在联合国气候大会(COP21)在巴黎召开前夕举办。《冰碑》以非常醒目的方式,在最为引人注目的地点被展示出来。这样一个有关环境的议题,在这个时间点由一位中国艺术家抛出来,是否会更具深意?因为中国作为当今能源消耗增长最快的国家,同时又是发展中国家,在国际社会对于环境问题的探讨中一直扮演颇具争议的角色。因此,你的中国艺术家身份是否让这件作品具有了更多被解读的空间?

刘真辰:我觉得就这件作品而言,中国艺术家身份并不重要,作品本身也没有突出任何中国色彩。今年巴黎“不眠夜”活动的策划人贡萨尔维斯(José-Manuel Gonçalvès) 是我之前在法国 Le Fresnoy 毕业时的评委成员。我的毕业创作得到他的首肯,以最高荣誉(Félicitation du jury à l'unanimité)获得后文凭(postdiplôme)。在我毕业 5 年后,他又找到我,告诉我他成为了法国 104 艺术中心(Le Centquatre)的负责人,问我是否愿意去那里做驻创艺术家。我答应了他,后来我们又合作了好几个项目。这次他代表巴黎“不眠夜”活动邀请我,只是其中的一个项目。全球气候大会将于 11 月 30 日至 12 月 11 日在巴黎召开,一百多位各国领导人都会参加。中国也的确是一个能源消耗和污染排放大国,面临着非常严峻的环境问题。但我想,策展人的选择不是一个有关国籍的选择。

ArtWorld:《冰碑》作为一个“不眠夜”活动的委约作品,你从接到邀请到构思、创作的时间大概历时多久?

刘真辰:大概 2015 年 1、2 月份我接到这样一个委托项目,于是报了自己的艺术计划,他们觉得非常好,同意我的提案。6 月份我特地去了次巴黎看场地,因为在市政厅广场这么敏感的地方,还需要做一些试验。比如,政府要了解作品中用到的颜色有没有污染,会不会染色。如果把巴黎市政厅门口的广场弄成大花脸洗不掉,就会比较糟糕,当然也许我的初衷就是“洗不掉”。要知道,颜料是会渗入有些地砖的。还需要了解冰块的融化时间,还有会不会被人一下推倒或被风吹倒砸到人等安全因素。冰这个媒介我是第一次接触,对我也是一个挑战。幸好巴黎“不眠夜”活动的团队和制作公司都非常专业敬业,使我能够顺利地完成这件作品。

ArtWorld:这个委约项目除了要求围绕气候议题展开,你作品被展出的地点是否也会提前告知?

刘真辰:没有,报交提案前我并不知道地点。提案后几个月,大概 4、5 月份,他们告诉我作品会在市政厅前的广场展出。最初,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被安排在那边。市政厅广场是巴黎“不眠夜”活动路线的出发点。巴黎市长和法国文化部长一行一起从市政厅出发,在晚上 7 点钟给“不眠夜”活动揭幕,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

ArtWorld:你最终实现的作品与最初 1、2 月份提交的方案相比,是否有过一些调整?

刘真辰:稍有调整,那是肯定的。因为要根据广场的大小、预算、天气、安全要求等因素进行调整。要知道,“不眠夜”活动那天晚上,整个巴黎会有一百多万观众参与,我的作品那里可能会有五、六十万人参观。因为这是一个公共项目,为了避免现场发生一些紧急的事件,有些东西需要改变。当初提案时,是一个完全理想化的、想象的作品。当我真正去接触冰的时候,发现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比如色素和水凝结成冰后每一块冰都不一样,会呈现不同的肌理。而且冰块冻结的时间很漫长,每一块冰需要大约两个星期才能完全固化。在色素和水慢慢结晶的过程中,它是不停变化着的。我们时不时要去搅动一下,使色素不要沉淀。作品用的是食用色素,这些冰块都可以吃。

ArtWorld:这些冰难道不是很快就能冻结实的吗?

刘真辰:不是。不能用太低的温度,如果直接用零下 18 度来冻,冰块很容易裂掉。所以,它们慢慢结晶的过程会让我感觉每块冰都是一个生命体。当它最终成为一个“冰碑”——我作品的名字——的时候,你会惊叹于它本身作为一个物体,已然成为一件独一无二的雕塑。

ArtWorld:这应该是制作过程带给你的一个惊喜。你之前并没有料想到。

刘真辰:是的,只有看到实物才能感受到颜色和水结晶过程的美妙,每一块冰都有着完全不同的肌理。因为冰会很快融化,所以必须当天布展。当两辆十五米长的配有空调的卡车把冰块运到市政厅广场时,我特别兴奋。六十多米长,三十多吨——这是我做过的体量最大的作品。但是,当真正开始卸货、安装的时候,我感到的却是伤感。因为,你知道这样一件你花了很多精力去做的东西就要消失了。作品安装好后很多很多人围观,产生了一种节日派对的感觉,大家又都异常兴奋。

ArtWorld:定格这件作品在这一刻的图片,被全世界媒体大量复制传播,但其实这只是一件变化中的作品最开始的状态?

刘真辰:我作品中的冰被分为五个区域,代表五大洲。从上面看是五大洲用国旗颜色构成的世界地图。我知道人都会有种破坏的欲望,特别是在喝了一点酒之后。活动是晚上 7 点开始的,我料想这件作品在凌晨 1、2 点左右会被“袭击”。虽然,我最初构想的作品是让参观者在冰块间穿行。但出于安全考虑,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担心每块重达 125 公斤的冰块会砸到人,不得不拦了护栏,请了保安。

但在凌晨 2、3 点,来了一群比保安人数多很多的年轻人。他们冲进去,把那些冰一块一块都推倒砸碎。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因为这种情况和环境问题一样,就是一种人为的破坏。随后,那些冰就全部零零落落地撒在地上了。当我 5 点钟再到现场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人用碎冰堆各种东西。比如,有人堆了一个教堂似的东西,有人用红白蓝三色的冰堆成一面法国国旗。然后它们又被推倒。

在早上 7 点,来了十几辆各种各样的环卫车辆,有喷水的、有扫地的,还有铲车。有一辆大铲车就开始用非常暴力的动作把那些冰砸得更碎,堆在一块儿,再把它们铲走。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穿着挺时髦的老太太,看起来有七、八十岁。她慢慢地走到冰块当中,随后一脸茫然地驻足其中。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她迷失在很熟悉的环境里——可能每天早上都要经过的市政厅门前的广场。她停留在一堆被铲车碾压过的彩色冰块当中,驻足了将近 20 分钟。这个画面让我很受触动。她没问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告诉她。后来,那辆铲车还发生了故障。冰又慢慢自然地融化。我们看到,事情最后还是回到一种政治干预。因为市政厅广场本身就是一个权力的中心,是一个敏感的地方。为了保持它的清洁,政府在早晨 7 点钟就派出了这些清洁车辆,把我的艺术作品给“清理”了。

ArtWorld:而且是政府对自己“定制”的一件作品。

刘真辰:对,是政府花了很多钱做的一件并没有来得及结束的艺术作品。

ArtWorld:这一切发生前你知道早上 7 点钟会有这个“清洁”的动作吗?

刘真辰:我在活动前两天看到了一个发布在互联网上的通知,提到有另外两件巴黎“不眠夜”活动的作品会延续到次日 16 点。我就写了一封邮件给几位相关的人,问他们我的作品能否保留得更久些,因为我觉得早上 7 点这些冰可能还不会完全化掉,就算化了我也想等地面干。

ArtWorld:你知道这些冰大概会什么时候融化掉吗?

刘真辰:这个作品的时长取决于气候和人,即周边的温度和人为的干预,还有风和雨的影响。我完全不知道冰会在几点化掉,但我知道早上 7 点应该化不了。还有,如果有人把冰砸碎得早些,它势必会融化得更快。如果有人把冰堆在一块儿,它势必会融化得更慢,我并不知道这些冰会撑到几点。但当我提出我的作品也要保留到次日 16 点的时候,被拒绝了。可能因为这是一个敏感的地点,而且“不眠夜”本来就是一个晚上的活动,就像昙花一现的烟花。

ArtWorld:这件作品中到底有多少块冰? 你为什么会这样构想?

刘真辰:最终的作品中共有 270 块冰,由预算决定的。这些冰的颜色来自于世界各个国家国旗的主要颜色。我还想通过冰块来降温,市政厅广场因为如此众多的冰块而形成了一个小气候,这里的气温要比其他地方低好几度。

ArtWorld:这件稍纵即逝的“雕塑装置”作品,是否被以影像、图片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你本人也一直待在作品现场吗,会不会有一些有趣的见闻?

刘真辰:我要求一位摄影师在市政厅的窗口每隔 10 秒钟拍摄一张照片。虽然我还没有把它们做成视频。但作品从安装、展示、破坏到铲除的全过程都被完整记录了下来。从活动当天下午 2 点半开始的作品安装到第二天早上 10 点,除了半夜 2 点钟我去了一个在 104 艺术中心为“不眠夜”参展艺术家们举办的 party,我几乎都在现场。现场我听到观众对作品不同的解释很有意思,还有人来向我解释我自己的作品。

ArtWorld:他们不知道你是艺术家,就会自在地进行各种点评。你没有告诉他们你就是艺术家本人?

刘真辰:我的朋友告诉了其中一个法国人,但这个人打死也不相信。后来我说,如果我是艺术家的话,你就给我买一杯啤酒吧。那时候已经午夜 12 点了,我还没有喝过一杯。我就把我口袋里揣着的 Carte Vitale(社会健康保险卡)拿出来向他证明。他大吃一惊,邀请我到广场对面的酒吧。我说:“你帮我买杯小的吧。”他说:“不不不,我帮你买杯大的!”

ArtWorld:你之前的作品多用 Video 做媒介。这次尝试用冰块做装置,是否会有新的体验?

刘真辰:冰块这种材料我以前没有用过,是一种新的尝试。但不论什么媒介,我想作品和作品间都是有联系的。比如因为我以前在国内是学油画的,很多人都说我的 Video 作品里有一种绘画性。这个《冰碑》的作品也是,我当初就设想不同颜色的冰融化以后,会呈现一种或自然或人为的混合状态,这里面可能有一种绘画性。其实这次的作品和 Video 一样,展完就没了,不用我去顾虑储藏,也不会影响我下一次搬家。

ArtWorld:你虽然生活在上海和巴黎两地,但作品中上海的图像占了绝大多数,这是为什么?

刘真辰:我很幸运能够生活在巴黎,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文化氛围特别好。而在中国更能激发我创作的热情,我在上海出生成长,可以说对上海非常了解。但有时候当我处在一个比较远距离的地方,会看得更清楚些,法国能够给我一个身在之外的视角,一个安静思考的地方。

ArtWorld:这次巴黎“不眠夜”活动中,有没有你比较喜欢的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你近期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计划?

刘真辰:法国艺术家 Erik Samakh 在巴黎西北部蒙梭公园(Parc Monceau)做了一个题为《蜜蜂之夜》(La nuit des abeilles)的声音装置作品。Erik 来自法国南部,他把南部的虫鸣鸟叫录制下来,带到了巴黎的公园。他把 80 多个存有这些声音的太阳能喇叭藏在树上,灌木丛中等隐蔽的地方。一些住在附近过来参加“不眠夜”的人群在听到这些“南法”的鸟虫鸣叫,会惊奇地四下张望。从而发现昆虫鸟儿都因为气候变暖而北迁了。我和 Erik 在“不眠夜”之后成了朋友。他邀请我近期到法国南部的一个天文台,开展一个和一些天文学家合作的艺术创作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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