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5年11月302 期

人造边缘

艺术世界|策划
陈冰雨、王懿泉、汤骁晖、杨圆圆、栾志超|责编

当代,去主体化,去中心化在理论上已经成为艺术界的基本共识。在交通便捷,传媒发达,人群混居的当代,传统的边界正逐步淡化,人对边缘的制造与认知也显得更 为微妙。本期专题不打算提纲挈领,不提供终极答案,却愿意在这个“一直生长”的当代世界里借由作者的触角跟你一起探寻变动的边缘。从“边缘”到“多元”, 我们慢慢造。

24 不弃民间
赵川|文

从野狐禅,到无冕之王,都可以冠以“民间”。风靡一时的武打片里,朝代颠覆的威胁或各种秘笈的力量,深藏和涌动于“民间”……民间之于高在其上的精英政权,是另一种地底的能量源。“民间”在近现代中国,由于道统一而再、再而三的败落,更显得活跃,是文化和政治的退守之地,也卧藏玄机、危机和转机。

英文有译作“among the people”,即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民间是宫廷官府之外的无限空间,包括着与主导体制相对应的各种自我组织。在传统中国,它是在政权之外的广大乡绅社会,是中央权利之外,自有法度;另一方面,它也与传统中道家的无政府主义倾向密切关联。这些界定了传统“民间”的叙事范围和形态。但对于中国的读书人,并不常以民间为逍遥自足之地。读了些儒家书,他们多少要怀经时济世的抱负,对于民间的看法就有保留了。但即便这样,中央的统摄和民间的自在,也是种相互辩证。家中有幅旧联:“开过牡丹春亦倦,啼残杜宇客无归”。这基本反映了中国传统读书人困身于奔向朝廷和归隐民间的终极命题。不管仕途如何花开花落,要呕心沥血,但离开这条道却也艰难。是屡试不第或官场挫败,才沦落民间。也因此,这才有了多少年来讴歌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神州大地,中国的山山水水里哪儿缺过抬头可见的“南山”?它在读书人中被抬得极高,几乎过剩,是因为这种价值观稀缺。历史中科举制度下的读书人的辛苦奔波,维护着这种特定文明里的力量互动。

中国近几辈的读书人,尽管经历过“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意识形态改造,但普遍触底反弹。禁不住传统意识在血液里汩汩流淌。与西方近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差异是,大家一得翻身,依旧看不上民间。学而优则仕之外,各类高等学府,而今也都连着行政级别,门口和衙门口一样,都装置了张大嘴的石狮子。十多年前,在台北市文化局,局长龙应台说,我现在身为官员,当然不能同时自诩为一名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必须是要有独立性的。龙作家读过欧洲人的书,算是读进去的。

民间该自有民间的样子吧。什么是民间的样子?在我多年前的一篇文章里,曾讲到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际,有些艺术家从不参加所谓“官方”画展,也不画要混入那圈必须的政治题材的人物画创作。他们一些人不画那时高大上的油画,而去画不入流的水彩。他们自称“在野的”,以示跟官办协会里的那套价值对峙。他们当然资源匮乏,进入不了专业艺术创作单位或那时的大展,不少连艺术机构或学院也不沾边,真是闲混民间,尤其是上海半殖民时期的前法租界一带。但他们也自有师承、切磋和成长。他们言语之间,甚至会从人格上贬斥那路“官方”中人。这些艺术家坚持的别样价值观和他们的探索,后来,成了今天已蔚然成风的那路艺术的伏笔和先声。

民间或许比边缘这样的讲法丰富。边缘和中央,诉诸空间关系的对应、转换,相对直白。而民间关系到众多人们无限多样的诉求和活动,从藏污纳垢到藏龙卧虎,与所对应的朝廷官府,形成更丰富的权利关系和可能。其中“江湖”便是一列。江湖是民间的精英游戏,能混迹江湖的,哪怕鸡鸣狗盗,也是类中翘楚。江湖是充满形式感的,虽然看似生态自由,但它们在民间的条件和环境下,形成生存规则、美学与态度。所谓江湖险恶,那不是随便混的。

八十年代,知识分子从被改造的地位中翻身,急待奔向权力。八五美术新潮这种本来草根的运动,因此很快被精英语言把持。在大势之下,短命的“现代艺术大展”,像李自成进京,终不堪大位。中国艺术从“八五美术新潮”前后到九十年代,从民间起事,到生出个“江湖”来,背弃官府的艺术家们,在这个带了共同体意味的空间脉络里,相互照应、探讨、比斗或倾轧,这时已生成了一套自己的门槛和玩法。

在上海、北京这种够中央的地方,民间的空间说来也有限。鲁迅的话至今准确,一个近商,一个近官。真正“民间”时代的八五美术新潮运动是在全国的。它在厦门、武汉、杭州、贵阳、南京等等,艺术家们和他们的活动生机勃勃,不逊色于北上广。到九十年代,那类从变局中残喘下来,再找生路的艺术,自称“前卫”,还有点在野的意思,自己的存在也像是种民间疾苦。但到今天,媒体、交通各类条件非三十年前可比,但那样无限野生的空间消失了。官府之外,主要是市场在不断收编和洗牌。高度体制化的当代艺术和其中之人,如大棚里的蔬菜、基围的虾,惟只恨加入不了圈养的生活。没有在野,谁还会以“在野”为荣?最近,一位年轻策展人告诉我,一些年轻艺术家生活在北京,通过网路和交往圈子,他们的艺术与外面即时顺畅沟通,却与生活城市里的种种,比如雾霾、交通、社会新闻,可以没什么关系。我想事情与网络无关,而是他们跨过和放弃自己周遭生活的态度。那不是“心远地自偏”,他们显然是另有一片空间?

我以为民间之所以为民间,尽管也可以“一行白鹭上青天”,或虚拟桃花源,但重要的是我们生息和繁衍,努力生活其间。有幸或不幸的是,它并不是主流意志落实的终极场域,也因此成了与其他各种利益、思想和想象交锋的张力空间。“民间”一如“人民”,是在成为其自己的挣扎中生成。也好像江湖,不是出于自设规则的半游民自治这个说法,而是因为有了刀光剑影和恩怨,才有了江湖。今天,我们已经明白没有可以被简单代表的人民,因此也没有单一方向的民间。民间是个复数的复杂集合体,它以各自的生存要求和价值判断,回应着追求统一社会目标的上层意志。正统艺术通常从权力自身的逻辑和立场出发,塑造权力产生和控制的合法性。而民间的,则往往要关乎生存和抵抗的合理性,除了不作附庸和备胎的伦理要求,更是展开了关于超越现实及其权利关系的多样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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