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文
弗里达·卡罗(1907—1954)养很多宠物,狗、鹦鹉还有一种特别的宠物:蜘蛛猿,一只有点像猩猩的黑毛小猴子,应该属于长臂猿的一种。它的名字叫:弗朗–长。在弗里达的画中,猴子摆脱了它们活泼好动的天性,似乎多了几分腼腆。它们常常躲在植物树叶的背后,探出个脑袋,警惕小心地探视着丛林之外的世界。它有时会成为一桩丑闻的见证人。《丛林中的两个裸体》因为有了猴子的偷窥而变得色情起来,你可以想象一下春宫图中的偷窥场景。在弗里达的《丛林中的两个裸体》中,裸体女子的肌肤相亲多少有一些同性恋的倾向,而猴子的窥视则使她们对自己是清白的辩解变得苍白无力。 有时候,它也可能是嫉妒心的表现。1942 年,弗里达画了《与猴子和鹦鹉在一起的自画像》,弗里达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猴子和绿毛鹦鹉,这一回,猴子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向前看,或者盯着弗里达,而把头转向了绿毛鹦鹉,它们仿佛争宠的情敌,在弗里达面前摆出一副互相猜疑的姿势。更多的时候,猴子是弗里达最宠爱的宝贝,1940 年的《和猴子在一起的自画像》,弗里达用一根带子拴住小猴子,唯恐它脱离了她的掌握。带子,是纽带,在弗里达的象征体系中,这代表着生命线,当然,同时,它也是一种束缚。弗里达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都有人与动物共同被一根缎带缠绕的画面,这种暗示在弗里达 1945 年所作的《和小猴子在一起的自画像》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充分,一根黄色的缎带一头钉在墙壁上,然后从左到右,将小猴子、弗里达、墨西哥犬、前哥伦布时期的玩偶串在了一起,这是命运之绳吗?
墙一般的树叶露出黑暗的空隙,似乎是弗里达阴暗内心更为直接的表露。在这幅画中,一条血红色的丝带将她的头发捋成了一根辫子,在她的脖子上绕了四圈后,又在她的宠物猴子上绕了一圈。这是一种幽闭恐怖症的心态;从离婚的那一年起,弗里达就开始在自画像中用丝带、项链、血管、藤蔓植物或猴子长长的的手臂——有令她窒息的危险——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为了证明猴子是她的近亲,弗里达让它的左手搭在丝带上。虽然她这样做是为了显示他们之间的联系,其结果却给人一种不祥的预兆。 在《弗朗–长和我》(1937)中,一条淡紫色的丝带将更温柔、更年轻也更快乐的弗里达和她的蜘蛛猿联系在一起,与之相比,《和猴子在一起的自画像》就显得有些可怕。这两幅作品的创作背景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创作《弗朗–长和我》是在 1937 年 3 月,当时她正与托洛茨基坠入情网,这也是她一生中最漂亮、最具诱惑力的时期。当弗里达把《弗朗–长和我》赠送给密友玛丽·斯卡拉时,她还送给她一面墨西哥民间传统的镜子。镜子,在弗里达这里,有没有博尔赫斯般的魔力?而《和猴子在一起的自画像》中的弗里达则要孤独的多:在画自己的容貌时,陪伴她的只有她面前的那面镜子。当我们面对着弗里达的凝视,我们意识到,她并没有盯着我们,她所关注的只是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神似乎具有某种超强的穿透力,越过了我们的身体,这是因为在镜中,作为镜中映像的弗里达,她其实是在看一个人,而这个人比观众的位置要远得多。弗里达发现,她有时就像是个动物,在人类的世界中并没有获得一个应有的位置,她遭到上帝的愚弄,在病床上艰难度日,即使瞪着一双猴子一样无辜的眼睛,上帝也没有向她施舍一点他的仁慈。前哥伦布时期的玩偶已经破损,正象征着她那千疮百孔的身体,她被愚弄了——被命运,也被男人。 弗里达·卡罗,《与猴子的自画像》(Frida Kahlo, Self-Portrait with Monkey), 1938,49.53×39.37×3.81cm 安森·古德伊尔(A. Conger Goodyear)遗赠,1966,Albright-Knox Art Gallery|图片提供 也被男人,说到问题的关键了。猴子,或者猩猩,在很多文艺作品中是情欲的象征。在拉丁美洲玛雅神话中有,在中国古典的传奇故事中,猿猴喜好人间女色(孙悟空可能是个例外,因为他是石头变的,铁石心肠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是公开的秘密。唐人小说《补江总白猿传》说南朝梁的时候,欧阳纥南征途中,妻子被神猴掠去,欧阳纥闻讯追去,发现这神猴不仅抢了他的夫人,还掳掠了数十位富有姿色的妇女,看来这只猿猴不仅是好色,更可算是淫棍之流了。无独有偶,晋干宝所著《搜神记》卷十二《马化》中,也记录了这种喜欢抢人家俊俏闺女的猴子。还说这些猴子和人所生下的孩子都是人形,后来遂以“杨”为姓,这恐怕就是民间“抢夺婚”习俗的原型。美国的波普艺术家梅尔·拉莫斯(Mel Ramos)的绘画主题虽然五花八门,但真正的主角却总是那些丰乳肥臀的金发美女形象。为了突出这种性感,拉莫斯和许多波普画家一样,把大猩猩这种毛茸茸的动物置于妙龄女郎的身后,用它的粗莽来衬托她们的风骚。显然,这是一种策略,动物的本能性性冲动似乎比人类遮遮掩掩的举动更为惹火。而日本导演大岛渚在《马克斯,我的爱》中对黑猩猩这种动物的暧昧描写又为猩猩的性爱谱系提供了一个有力的佐证。这部异想天开的作品探讨的是黑猩猩作为第三者的另类家庭关系。在现代的巴黎,在英国大使馆工作的年轻外交官彼得对妻子玛格利特常常外出产生怀疑,有一天,他走到妻子在外面所租的房子里,发现在妻子的毛毯底下,居然跳出一只黑猩猩。从此以后,彼得的猜疑越发加重了,玛格利特明目张胆地与黑猩猩亲爱这让他恼怒不已,他暗自嘀咕:莫非他们已经发生了性关系?他为此而情绪低落,由于没有捉奸在床,他甚至到街上把招来的娼妓带入家中的铁栅栏里来,让她在马克斯面前赤身露体,想试一试马克斯对性行为有何反应。大岛渚独自沉浸在关于性的胡思乱想之中,这是性的苦闷,一种变态的、扭曲的性取向也许正是当代日本人内心世界的表征。还有霍布斯(H.R.Hopps)绘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美国陆军的征兵海报《毁灭这只怪兽》。在这幅海报中,德军被描绘成蹂躏无助妇女的大怪兽猩猩,它大张着血盆大口,口水都流了出来。受害妇女衣衫单薄,裸露着乳房,双手遮掩着眼睛,显示她万分羞耻于裸露乳房,也极端畏惧被猩猩强暴。当然,最著名的猩猩还是金刚。一种巨大、丑陋的猩猩和一个身材曼妙的金发女郎之间发生的动人爱情故事,恐怕只能是故事。 作为 20 世纪上半叶的女性画家,弗里达的做法没有那么露骨,她情愿采用一种貌似现实主义的画法,猴子(也不是更为招惹是非的大猩猩)不再是个具有性侵犯倾向的危险分子,它显得楚楚动人,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身体比弗里达还要瘦弱,依靠着弗里达,互相得到某种程度的慰藉。弗里达从未放弃过对爱的追求,弗里达要抓住这只猴子,就像抓住了爱情,抓住了里维拉无法给予她的安全感。 在 1943 年所摄的《弗里达和宠物猴子在科伊奥坎的花园里》中,弗里达像母亲一样抱着这只毛长得很长的猴子,从猴子身上,她也许能或多或少地找到一些母性的感觉。然而猴子对此恐怕并不满意,它们生性好动,弗里达不得不用一根铁锁将它锁起来,以防它溜之大吉。这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弗里达需要的是一只安分守己的猴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继承里维拉的不良生活习惯,一天到晚不着家。于是,在她所画的和猴子有关的自画像中,猴子一般总是要比现实中的小得多,而且看上去也很怕生,不是躲在她的背后,就是用一双恐惧的眼睛盯着人类所统治的世界,手足无措。 弗里达喜欢将绘画的背景从室内转移到森林中去,1943 年的《和猴子在一起的自画像》,弗里达俨然成了丛林之王,两只猴子从美人蕉宽大的叶子背后探出脑袋来,还不敢和弗里达亲密接触,两只胆大的猴子则与弗里达勾肩搭背,似乎已很有默契。其中一只猴子居然将手伸到了弗里达乳房的位置上,另一只猴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它索性蹲在弗里达的右手,就像这是一根粗壮的树枝一样。里维拉对于猴子的态度比较矛盾,他并不太赞成弗里达把家里搞成一个动物园,但由于他公务繁忙,常常在外面画各种壁画,所以他也不太介意家里天天开动物大会。有时空下来,他也会逗弄一番弗里达的宠物弗朗,这是一只小型的猴子,弗里达喜欢给它穿上一件小背心,这样就会更有孩子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