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0年5月 24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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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只要写作就是回乡

故乡的逃离和返回


ArtWorld: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故乡和土地一直是你小说的主题,也是你写作的驱动力,这样的表达还会持续多久?

贾:我的那些农村题材的小说,其实都不是在做“桃源梦”。现在哪儿还有“桃源呢?虽然中国现在还是一个农业大国,随着时代前进,农村肯定会城市化,这是一个大势,大部分的国家走的都是这样的路,农民特别少,城市人多。但城市化也会有一个问题,最后大家变成一个样,好多地方的传统文就消失掉了,不再有差异性,因此我担心随着城市化进程,将来慢慢地各地传统文化就没有了。在这样一个社会进程中,我关注农民,记录他们的生活变化,写他们的生存状况,这是我生命的必需,也是我仅仅能做到的事。

ArtWorld:你的《秦腔》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秦腔在小说里意味着现实大地,也代表着作为一门艺术在今天的境遇,它的音调在小说里时隐时现。在小说最后,“秦腔”和农民离开土地一样成为绝响,读来令人伤怀。

贾:我在西安有很多唱秦腔的朋友,我自己平时比如说心情郁闷了或者说心情很高兴了,就哼唱两句秦腔。在农村比我年龄大的这些人几乎都会唱秦腔,有的人没念过书,但是你要讲起过去那些历史他都知道,他不是从书上学来的,他是从秦腔戏里面听来的。这个戏曲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或者在秦代、清末,那个时候是很火的,演员受观众追捧比现在的歌手影星还厉害,但现在没有一个演员像歌星影星一样有多少拥护者了,这个时代已经变了,毕竟现在不是戏曲的时代了。

ArtWorld:作为一个从农村逃离的人,在城市生活几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是说“我是农民”?

贾:如果那时候大学不招工农兵学员,我也就在农村待一辈子了。一般人都知道我是从农村读大学进城的,其实我父亲解放的时候在西安教书,解放西安的时候老家人担心打仗就把他叫了回去,后来就待在老家教书,没有再回西安。当时我想我能够上大学,留在城市里工作生活,那该有多幸福。但真正进城以后,你发现工作和生活还是有烦恼、痛苦。只不过前者是体力劳动上的,后者是精神心灵上的。而且人生长的环境对人的影响是终生的,不管你走到啥地方,都改不了,比如勤俭、节约等好多最基本的那种东西还在你的血液里,根深蒂固残留了好多东西。比如爱同情人啊,别人找你帮助你没有帮成会自责啊,这些东西一辈子都改不了。
 

农村啥样儿


ArtWorld:在过去的小说里,你写了 20 多年的农村;在小说以外,你怎样看到这 20 年农村发生的现实变化?

贾:我出生在农村,也当过数年农民,以前城乡差别大,土地责任制以后,农村确实欣欣向荣,那时我回故乡或是到别的农村去,真是兴奋,那时是写了《鸡洼寓人家》、《腊月正月》等一批作品,感情真挚而喜悦。但这以后,国家注意力转移到了城市,农村就停滞发展了,几乎有点自生自灭的味道,以致后来农民进城打工,农村就少了人气。村舍破败,粮食是多了,钱却少了,农耕资料价格上涨,看病上学难,税费过多,治安不好;我再去农村,感慨万千,心里很痛。治理这么个大国确实难,农村不改善不行,改善了一下,还有城市,抓了城市,农村就可以放一下了,可农村的问题又严重起来。我不是决策人,若我是决策人,我也头痛,有些问题是要长远考虑的,有些问题就得头痛医头。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任何事情能将就着维持着往前走就行,是人裹着事,事裹着人往前走,日常小事是这样,治大国也是这样啊。

ArtWorld:根据你的观察,现在家乡发生了哪些具体的变化呢?

贾:我当年生活的那个小村子,草和树特别少,草一长出来就被割掉了,喂牛,喂猪,当柴火,所有能种的土地都种上了粮食。那时候虽有困难,但特别有生气。这几年回去,草和树长得特别多,都是荒长,有潮湿阴冷的感觉,正当年的劳力、年轻人都走了,去城里打工,村里尽剩下老弱病残在村里,有些人家的地都荒了,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没有生气。

以前农村的房子不是这样的,都是黑瓦红砖白墙,冬暖夏凉,舒服得很。但是,很多老房子都废弃了,要么是全家搬到镇上城里去了,主人要么是盖了两层楼的水泥钢筋新房,外面贴上了白色的瓷砖。现在的水泥房子还不如以前的土木房子结实,一地震就全完了。但是,在农村人眼睛里,似乎这样的房子就代表先进、排场、洋气。

现在的农民大部分人不富裕,吃饭生存的问题基本上解决了。有些农民在公社化的时候,家里劳力多,在具体劳动时,除了口粮多,每年的工分分红就可以攒着了,那时候孩子上学便宜。现在有能耐的人都进城打工做小生意去了,没有能力没背景的人留在农村种地,日子过得非常紧,像孩子的学费啊、医疗、电费、化肥,乱七八糟的开支特别多。留在家里种地的不如去城里的打工的。现在农村两极分化很严重,有特别富的,也有特别穷的。

ArtWorld:农村人的精神状态和文化生活怎么样呢?

贾:现在农村的风俗民情正在消失,以前的农村还有些精神生活,现在是彻底的没有了。风俗民情这些东西都是人在吃饱饭以后人身上散发一种活力,它是依附在人身上的。就像农村做饭一样,没有火自然也不会有烟一样。

去年中央把农民的税都免掉了,加上粮食也涨价,现在种地的人也多了点,一些在城里没赚到钱的人又回来种地了。这是我今年回老家看到的新变化。就是过年,人也少得很,写春联的人家少了,村子也不热闹,没有了剧团,也没有人去杂耍,电影也看不到了,镇上的文化站、电影院、书店也垮了,只能到县上去看,唯一的生活就是看电视。

我觉得中国现在各地区和各地区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在同一个省内,西安和商州之间的差距就非常大,下面的县、镇又有差距。西北农村和江浙地区农村的差距也非常大,那到了上海又有不同的变化。从东到西,我看到中国乡村的巨大变化,工业化带来的变化从东向西地复制,这种浪潮又似乎不可避免,在商业化的浪潮冲击下,我们原有的文化传统、民俗风情发生了改变,古老的纯朴的情感正在离我们远去,人性异化、复杂、扭曲,在善良的另一边,人的丑恶慢慢露出来,欲望成为行进的动力,我为这一切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离开土地的人


ArtWorld:你以前说过说“无法想象农民一味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未来会意味着什么?”但这已是一个事实了。

贾:我故乡的农民进城很多,当年那些乡镇企业家有的已破产了,有的已住在西安生活了,再不回去了。而更多的农民来打工、拾破烂、送煤,都干的是城里最累最脏的活,但是城里人看不起他们,他们干一年,春节回去,春节过了再来。回去再不来的那差不多是干活中残废了,生了病了。

我希望他们能在城里状况改善,也寄希望“新农村建设”发展得快。以前,人多地少,在农村就毫无出路,种地那么苦,但你只能当农民,一辈子把你锁在那儿,你不能离开土地,因为那时候出门吃饭需要粮票,你没有单位介绍信旅馆都不让住,也找不到工作,当乞丐都有人把你送回来。现在不一样了,农民可以离开土地了,可以进城打工了,即使是拾破烂、拉三轮车、洗碗都比种地强,但你城市不欢迎农民,你没有户口没有房,孩子上不了学,你结婚、考大学还得回农村……

我关注现实,是因为我来自农村,是我生存环境的必然。我想让大家在读完作品以后能对他们的遭遇有所关注、思考,我也只能这样做。我经常感到人的脆弱和无奈,人在大时代变革中的无能为力。作为一个作家,我没有什么能力帮助他们,也想不出解决办法,我只能写作,把我看到的、想到的、迷茫的东西写出来。

ArtWorld:民工进城 20 多年了,他们在城市里谋生,住最差的房子,他们的子女出生就在城市,在民工学校接受教育,但户口却还在农村,但他们不可能回农村去,也不会种地,大多数人只能跟父母一样从事最脏最累最苦的工作。你对这一群体的未来乐观吗?

贾:不乐观,好多些事情想不清楚。人离开土地以后究竟应该怎么办?现在有一批人生活在城市,一家人在城市里讨生活,但他没有城市户口,孩子不能正常上学,只能干些体力活,做点小生意。虽然家里还有房子,还有土地,但是他多年不回去了,在城市里生活他们在社会最底层,他们的未来的结果我也没有想明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困惑。

ArtWorld:为什么你一直待在陕西呢?北京、上海调你都不去。

贾:越是文化积淀厚的地方,经济就越不发达,这是奇怪的现象。当然,传统文化、思想影响越大的地方就容易保守,这也是必然的。陕西人比较憨直、质朴,本分,轻商轻利,比如目前经济意识、超前意识就比较缺乏,管理水平比较差。

目前是信息社会,社会变得越来越小以后,信息传播程度加快,北京、上海吸收信息比较快 。而相反的是,西安和整个西北信息普遍都比较闭塞,人的思维僵固老化,不太容易受新东西的影响。但从一个写作人的角度来讲,我还是喜欢西安,虽然这儿的环境不是很好,风沙、灰尘太大,街道太破烂,城市治安、经济、生活水平都不太好,但对我搞写作有好处。比如它的文化积淀、氛围、环境在别的地方就不大能感觉到。作家只要有意识去追求,现代、新鲜、外来文化、新思潮,还是能够吸收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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