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旭俊 | 文
我热衷于表现细节,把我的想象与虚构表现得更加真实,而采取了某些类似于写实的技法而已。所谓的“超写实主义”是把客观存在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移植到画布上,把不存在的东西、虚构的东西添加到画面里,显然就不是这种风格了。我从来没有丝毫不差地去描摹客观的东西,经常随性地进行创作。
——姜亨九
2015 年的 12 月,韩国艺术家姜亨九的日程表上写满了“忙碌”两个字。量产丰富的他在间隔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先后在北京芳草地展览馆和上海当代艺术馆举办了分别名为《灵魂》和《肖像无界》两场个展。
尽管不乏有人比较两场展览各自的异同,但是对于姜亨九来说,他更希望在两场展览上体现出来的并非他对于不同绘画主题的掌控力,而是想要通过两场展览体现出的双重的事件性来让观者注意到他艺术创作的内在逻辑。事实上,这种逻辑也并非多么隐蔽,它就直白地表现在每一幅画作上——姜亨九几乎只画肖像画,因为人脸才是人最显而易见的精神状态;在脸部的范围内,他最注重眼神的描绘,因为他深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是离心灵最近的器官;最能够体现人物精神的是眼神,最能够体现时代精神的是文化名人的眼神,于是他的画笔下流淌出的总是文化英雄们独具代表性的眼神。
于是,在京沪两地的两个展览实则更像是同一个展览同时在两地举办。在姜亨九的创作下,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梵高、邓小平、关羽,甚至于北京猿人,这些足以能够代表古今中外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以巨幅绘画的形式震撼地出现在观者眼前。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作品多为他的铝板画创作,乃是使用钉子、铁刷、牙签等锐器在铝板上刮擦、刻画而成。姜亨九认为,唯有这种创作方式才能够更好地展示出肖像画中的细节,并且通过铝板在灯光下反射出的金属光泽透露出画面的灵动感以及微妙的3D视觉效果。
至少在艺术家本人看来,采取铝板画这样一种罕见的形式就足以让他避开了“超写实主义”的标签。然而,实际情况却是这个标签总是缠绕着他,像是一枚误伤的子弹击中了他。他曾略带愤怒地表示,“如果我画了 10 个人的脸,仅仅刻画了皮肤纹路、面部轮廓,你可以评价说我是肖像画家。但是,由于我画了超过 1000 个人的面孔,那么不得不说,我超越了肖像画。因为虽然画布上呈现的是一幅肖像的模样,但是我想传达的是‘时代精神’,我画的是一个社会”。换言之,姜亨九从未把自己视作仅仅满足于写实的画家——他并不是现实世界的搬运工。
ArtWorld:你的作品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是尺幅都比较大。目前,这种大尺幅的作品并不是最受市场欢迎的,而你却一反常态地执着于此。
姜亨九:我们大部分人都太习惯通常尺幅的肖像了。一旦脸部被放大,放到很大,就会感受到平时意想不到的细节效果。就好比,当我们看一张通常尺幅的纸币时,只会认为它不过是一张钞票。但是,当我们在放大镜甚至是显微镜下去看,就会感受到它的细节原来是如此有趣和神奇。
ArtWorld:只有大尺幅作品才能更好地表现细节?
姜亨九:哈哈,我也算是一个比较有艺术野心的人,想把要表达的东西都灌注到一幅画面里,所以尺幅才会这么大。我画的尺幅超过2米的肖像画最直接的就是视觉感受上的冲击力。只有这样的尺幅,才能更容易地把我想表现的细节都承载住。
ArtWorld:对于肖像画,你最在乎什么细节?
姜亨九:很大一部分是眼睛和眼神。眼睛是肖像的焦点,也是表达一个人的最好方式。要表现眼神,就不能只局限在眼睛,也包括眼眶周围的皱纹、眉毛与头发。当它们很好地组合在一起时,才能把眼神画得传神。
ArtWorld:你的追求是注重细节,所以都画大尺幅,但藏家未必认可。你是如何平衡的?
姜亨九:这也是我经常遇到的烦恼之一。有很多人很喜欢我的作品,但是因为太大了,他们又无法去收藏,于是就希望我画一些小的。如果小尺幅的作品没办法把我的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的话,那我就一定会拒绝掉这种诱惑。
ArtWorld:你看过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吗?它体现出的就是无限放大后,反而会让人迷失焦点。你有这担心吗?
姜亨九:对我来说,情况恰恰相反。只有放大了才能体现出肖像的意义,让人看到更多他从前忽略的内容。
姜亨九,《梦露》,布面油画,259x398cm,2015
姜亨九,《戴红色帽子的赫本》,布面油画,174x162cmx3pcs,2010
ArtWorld:当然也不可能无限放大,那你放大的尺度有是什么标准呢?
姜亨九:画幅的大小从来都不应该无意义地去把它放大,而是根据需要。我的肖像画绝大多数都是正面的脸部特写。我觉得,当人与人最直面地交流,你才能通过眼睛来理解这个人,而从他的眼睛里才能流露出这个时代的特性和意义。这才是我最在乎的标准。
ArtWorld:眼神也是因人而异的,你会选择什么样的眼神来流露时代的特性呢?
姜亨九:举例来说吧,这次在上海当代艺术馆,我就画了鲁迅。只从外表来看,它就是鲁迅先生的肖像。但是,我想通过他来传达出一种他当时的时代精神——对于苦难的民众和黑暗的社会很痛心疾首。所以,我描绘了他含泪的眼神,用这些细节让大家不要忘记历史,同时也体会到鲁迅先生为了改变现状而奋斗努力的“民族魂”精神。
ArtWorld:时代精神仅限名人的眼神?
姜亨九:当然不。我的作品不局限于名人。我也会通过眼睛表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希望能用他们的情感来激发起观看者的共鸣。就比如,我也画过很多自画像,不同的表情、各种情感都蕴含其中。
ArtWorld:你来上海当代艺术馆就画了具有上海特色的鲁迅,在北京则展出了关羽和邓小平的肖像画。这是为了追求和中国的文化语境对接?
姜亨九:不不,他们不只是中国的代表,他们有着很大的国际影响力。世界上很多人都把关羽看作是忠义精神的象征;邓小平的影响力也不是中国,他也影响到了整个东亚。我去英国会画丘吉尔的画像,去印度会画甘地。只要是时代的文化英雄,他的影响力就不会局限在一个国家。
ArtWorld:怎样的人堪称你心目中的文化英雄?
姜亨九:我认为他们是他们所处时代的文化英雄,可以代表一个时代。他们体现出的是具有普世性的价值,是文化意义上的超越政治、超越权力的对人类的爱。这也是我要追求的终极目标。
ArtWorld:刚才聊了很多绘画主题上的含义,那么我们再回过头来聊聊创作技法。你最主要的创作手法是布面油画和铝板画。大家不会对油画感到好奇,但是铝板画还是很特别。
姜亨九:这两种方式本身是互补的。布面油画是一笔一笔做加法地画上去,铝板画是用尖锐的东西一下一下做减法地刮擦。
ArtWorld:怎么会想到用铝板和各种尖锐的小东西来创作?
姜亨九:直到现在,依然有很多人觉得,只有用画笔、画布和颜料去创作的才是画家。其实,相比于整个人类的历史,画家用它们去画画的时间是很短暂的。最初,也并没有生产画笔、画布和颜料的公司,所有的一切也都是画家自己想方设法去制作出来的。所以,我没有必要去用常规的方式去创作,我只是想用自己想到的或者创作的工具来进行创作。这才是我个人的方式。正如同原始人在山洞里用各种能找到的工具来创作原始壁画,我也是这么做的,我觉得这是很自然,也很人性的创作行为。
ArtWorld:除了这两种方式,你还有其他的创作样式和方法吗?
姜亨九:还有很多其他方式,只是没有形成具有规模的系列,所以大家比较了解这两种创作方式。还有大理石平面,以及其他任何平面上,都可能会去创作。对于不同的材质,会选择不同的创作工具和方式。就比如我在上海当代艺术馆展出的达芬奇的肖像,胡须部分就是用铁刷在铝板上刷出来的。只有工具、手法和材质都配合好了,才能显示出最好的艺术效果。
ArtWorld:你认为铝板画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姜亨九:在铝板上创作,可以最大限度地把金属质感的线条展示出来。在不同的光线照射下,光的强度不同,照射的角度不同,铝板画给人的光感就会不同;当你观看的视线移动了,它的立体感也会有变化,仿佛具有了3D的动态效果,以及很微妙的千变万化的光感。观众可以通过不同的光线和视线来实现对于铝板画的“再创作”。这是布面油画无法企及的。
ArtWorld:很多人都把你的创作风格界定为“超写实主义”。你本人对于这个艺术标签是怎么看的?
姜亨九:我对此是很不满的。我热衷于表现细节,把我的想象与虚构表现得更加真实,而采取了某些类似于写实的技法而已。所谓的“超写实主义”是把客观存在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移植到画布上,把不存在的东西、虚构的东西添加到画面里,显然就不是这种风格了。
ArtWorld:那你和超写实主义之间有何不同呢?
姜亨九:我从来没有丝毫不差地去描摹客观的东西,经常随性地进行创作。甚至在我画人物头发的时候,经常还闭着眼睛来描绘。我并非为了夸张,才这么说。事实上,我就是闭着眼睛想象头发在风里飘动的样子,然后根据我的想象再画出来。我觉得好笑的是,怎么能把闭着眼睛不看客观存在的画家称为“超写实主义”呢?
ArtWorld:你又是如何看待超写实主义这个风格的?
姜亨九:我认为,有太多自称超写实主义的画家其实是名不副实的。有那么多拍得如此清晰的照片,他们怎么敢把自己称为超写实呢,难道他们能比照相机还要有能力真实地记录客观存在?
ArtWorld:你提到既然有照相机,画家为什么还要去超写实。可是,同样也有photoshop软件,完全也可以用它来修改照片,为什么还要直接绘画呢?
姜亨九:哈哈,照相机和photoshop的发明都是科技进步嘛。科学家来看艺术家画的一幅画,或许会觉得他们有点幼稚,既然有科技,为什么还要手工创作呢?就好比,玻璃杯都可以用科技来批量生产,但它和一个艺术家用尽心思去手工打磨生产一只杯子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机械感的,而后者才有手感。
姜亨九,《甘地》,铝板画,259x194 cm,2014
姜亨九,《达芬奇》,布面油画,259.1x193.9cm,1998
ArtWorld:你所追求的就是亲手制作才能体现的“手感”?
姜亨九:我始终认为,艺术不是特别难的事情,也没那些专家说的有多学术。艺术创作不是写学术论文。很多批评家导致了当代艺术越来越学术化、理论化、体系化,然后很多画家也越来越希望把自己的作品弄得学术一点。
ArtWorld:至少你的创作都在追求直接的视觉冲击,而非学术。
姜亨九:艺术的特点就在于,它是根据人的本能去创作的。按照现在的趋势,在时间的冲刷下,我觉得当代艺术会更快地变成“古代艺术”,会越来越需要被加上某个标签,或者像某个公式一样被演算出最后的样子。但是,现在有很多年轻的画家和批评家放弃了创作的本能,而去盲目地追随着理论,我可不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我只是希望通过我的手,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创作画面,把它背后蕴含的情感与精神传达给观看者。仅此而已。
ArtWorld:那你平时有关注艺术理论吗?
姜亨九:现在总是很忙。即使我现在再忙碌,再没有时间去创作,我也不会雇用一些“助手”来代替我创作。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我既不想借用别人的理论来完成我的创作,也不想用别人的手来完成我的创作。
ArtWorld:最后,我们再来聊聊展览本身。你在同一周的时间里举办了两个展览,北京的“灵魂”和上海的“肖像无界”。两个展览有什么不同?
姜亨九:在北京展出的是我最近的作品。尤其是我最近 1 个多月在北京进行创作的 7 幅最新作品,有些作品的尺幅高达了 6米多,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能够完成它们,我也觉得很神奇,很过瘾。在上海展出的是时间跨度更大的作品,是我多年的沉淀,其中还有不少是我的“痛”。很多作品都创作于我还没得到大家认可的时候,虽然如此,我也没有背叛自己的意愿去迎合市场。也正因为没有获得市场认可,希望大家认识我这张脸,所以画了很多自画像。自画像就更没有卖出去的可能了。这里面包含了我当时很多的痛苦,从我自画像的眼神与表情里就能感受到。它们目前全都在上海当代艺术馆展出,见证了我创作的历程。当然,在这个展览上,也能看到我近期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