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5年10月301 期
 
艺术世界|策划
蔺佳、王懿泉、杨圆圆、栾志超|责编
 
秋风起兮,不论是中国还是海外的艺术圈,到处是嘉宾云集的酒会,高潮迭起的开幕。人群像受到相同的信息素的招引,在约定的时间朝一家家展场蜂拥而来,片刻又向下一个展场蜂拥而去。
跳跃、摇摆、沉迷、躁动、眩晕,每种状态,朝夕往复。
不明不白,不紧不慢,不偏不倚,不咸不淡,百般滋味,哂然一笑。
本期“逛”将把这一段摩肩接踵、目不暇接的欢乐时光转译为文字的乐谱,将图像、言论、想象、冲动、思考静置纸上,让隐身或在场的艺术家、评论者和你我他再次交集。

 

66 “ 稳定”是一剂麻醉针 记“有保障,很稳定。——流水线项目展”
林白丽(Rebecca Catching)|文

有保障,很稳定。——流水线项目展
Assured Stability: An Assembly Line Project
中国上海,视界艺术中心
2015.6.1 ~ 7.30

佛教教义直指人类经验的核心,教导我们无常等同于苦,因为它常常和我们珍视的某种东西的丧失有关。为了解决无常之苦,社会必须创造出严格的社会结构(家庭、政治体系、道德和宗教体系),以(往往徒然的)努力来维系越发短暂的秩序感。这些结构不仅试图阻止无常的变化,而且缓和变化造成的打击,或者在死亡的情况下,它们试图让我们相信,“痛楚的无常”——如死亡——过后也许就是“令人愉悦的无常”,就是救赎。在这次“有保障,很稳定。——流水线项目展”(2015 年 5 月 30 日至 7 月 30 日,视界艺术中心,上海)中,艺术家们探讨了我们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和对稳定的渴求,最终揭示哪怕是最为牢固的社会体系也会充斥着蛀蚀的白蚁。

瑞典艺术家皮尔·胡特纳(Per Hüttner)的文本作品《三部解剖》(3 Novels Dissected),从文学的角度提出了这些问题。他采用三本文学作品的片段,这些作者都刻画了与各种被普遍公认的意识形态作斗争的人物。作品由三张铺着玻璃板的桌子组成,每张桌子都有一盏灯,照着压在玻璃板下的文本片段,有些是印刷的,有些是手写的,点缀着一些彩色纸屑。这些桌子成了某种艺术和手工的工作台与一位学者堆满书籍的书桌的融合,书桌上的记事贴摘录了一些书本中的重要引文。


皮尔·胡特纳,《3 部解剖》(Per Hüttner, 3 Novels Dissected),装置,多种材料,尺寸可变,2015

第一本书是卡夫卡的《城堡》,讲的是土地测量员 K 先生的故事,他终老于一个小镇,一位书记员的错误让他丢掉了工作。他慢慢发现,这座小镇也忍受着一种奇怪的痛苦——对于治理这座小镇的极其不透明的官僚体系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念。这种官僚体系表现成一座神秘的城堡,是那些匿名官僚们的所在地,他们创造出专断的小镇治理规则,镇上的居民和这些官僚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对各种规则和条例编造出矛盾百出的解释。K 先生这个人物代表了挑战正统的反叛者,与支持“城堡”规则的人们进行着各种权力斗争。

虽然 K 先生的斗争具有某种外在性,但巴西作家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则在《G.H.受难记》中,探讨了一位上流社会单身女性的内心矛盾,主人公获得了彻底挑战自己世界观的一种顿悟。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字的简写代表了(葡萄牙语中)“人类”这个词。

在桌面的玻璃板下面,皮尔摆放了这样的引文:

“房间表面上似乎拒绝扮演一个静态容器的角色;它呈现出自身的一种生命力,几乎要把它自身强加给它的“所有者”。随着房间的伸缩,G.H.的身份通过她的叙述过程而不断地被废除和重造。”

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把社会解读成一个房间,随之变化而给个体施加了某种影响,从而阻遏我们维持稳定的努力。

装置作品中涉及的第三部小说,即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刻画了一个终生被政府和社会这类结构所煎熬的人物,这类结构体系制造了家庭和谐的藩篱,而小说中刻画的家庭,被看成是社会的基本单元。许三观是一位贫穷的农民,靠卖血才能解决无数经济困境。在整部小说中,他与不忠的妻子以及孩子并非嫡出的事实做斗争,家庭在文革时期国家的混乱中充当了救生筏。

虽然《城堡》中的主人公在挑战公认的规范,但《许三观卖血记》中的情形却反其道行之:公认的结构体系吞噬体系中最基本的单元——那就是家庭。与此同时,李斯佩克朵则在试图告诉我们,我们信以为真的一切,不论是什么样的体制,也许只是巧妙编造出来的一种错觉。

挪威艺术家袁丽莎(Lise Yuen)带领我们进入工业的领域,审视经济体系中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即供应链。采用犹如铁路轨道的雕塑形式,支撑着等间距成排摆放的三角形玻璃。整个效果就像是布满绿色玻璃的风景,如同横亘的山峦向远处渐渐隐去。虽然让人联想到大自然,但《雾》(Travel in the Mist)有着一种冰冷的锐利感,玻璃片一直在提醒我们,城市的结构因为当下建筑企业的趋势,日益成为一望无际的染色幕墙之海。


袁丽莎,《雾》(Lise Yuen, Travel in the Mist),装置,铁、玻璃、机油,2015

支撑着玻璃的支架,看起来更像是铁轨枕木,整个雕塑实际上漂浮在满是石油的池塘中,仿佛枕木浸泡在杂酚油中,营造出一个有害却泛着光泽的池塘。我们总是忘记了在商品生产本身给环境造成破坏之外,商品的运输对这种全球化的环境也特别有影响,一件商品最初可能是由来自全球各地的元件构成的,一旦完成之后,整个商品被运送到各个不同的国家投入市场。当然,石油恰恰是促进这种生产制造模式的根本。石油因为具有润滑剂的属性而受到重视,但它也是不稳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不可靠的,我们从 20 世纪 70 年代的能源危机就可窥见一斑。

袁丽莎的的第二件作品《波》是用镍矿厂废弃的电解铜管组成的装置作品,探讨了自然与工业之间令人堪忧的关系。铜管的中心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十字架,让人想到一座有着一排排十字架的残败墓地的图像,与此同时,它们也暗示了点缀在日益发展的城市风景中稠密的脚手架组成的丛林。袁丽莎创作的作品采用了波浪的形式,不禁让人想到自然景观,同时水也是提取业的一个关键要素,用极大的水量把贵金属从岩石中提取出来。虽然作品有着诱人的绿色光泽(如同冰川形成的湖水的颜色),但这种色泽其实是镍的生产过程产生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件装置作品以一种形式上的结构感暗示了稳定性,厚重的形式显得不可动摇,但同时铜管的变形又让我们想到,即便最牢固的元素也能轻而易举被侵蚀或改造。

郭庆玲的《背景》是一组表现工厂女工的油画作用。所有人都穿戴着臃肿的工作服、围裙和套袖,几乎祛除了任何女性的特征,更不用说身份,她们都毅然背对着观众。她们的动作和工作服确定了她们完全是“劳动力”投入,手中的刷子暗示了运转,也提醒我们在工厂当中,“劳动就是金钱”。这些女民工往往离开了家庭和乡镇的稳定系统,在工厂里做工,因为这里提供了“稳定”的收入——更多地是寻求“铁饭碗”,直到制造业移向了另一个更廉价的发展中国家,移民们再次寻找新的生计。


郭庆玲,《背景系列》(Guo Qingling, Background series),布面油画,2014-2015

李消非运用自己特有的那种有节奏感的审美,用多屏录像的方式展示工业体系给人类和环境带来的影响。在这一系列录像中,我们看到工人扮演着附属的角色,殷勤地协助机器的工作,推着煤车,辅助船只入港,一切都在工厂的节奏控制之下。一个工人证实了这一点,他在身份转换前努力穿上工作服,水泥车在他身边急匆匆地转动。在某个场景中,我们看到工人们一个一个从煤矿的入口处走出来,脸上满是煤黑的颜色,有的面孔上的煤灰多一些,有点少一点。在稍后的场景中,我们看到他们身穿新的工作服,干净的肌肤泛着光泽,在一张残破的塑料椅子上休息,而褪了色的蓝色、灰色和绿色的旧工作服,死气沉沉地搭在衣帽架上。这种从黑色到粉红色的戏剧性变化,揭示了这种工作给人的身体造成的影响,迫使我们思索仅仅被视为“工作”的一切,实际上如何改变了人类的身体,不仅是以一种妆容的形式,而且是从一种心理层面,因为煤尘进入了这些工人们的呼吸系统。事实上,这座煤矿是湖南仍在经营的少数非法煤矿之一。这座矿虽然还没有经历过大爆炸,但很多这类煤矿都是重大人员伤亡的起因。唯一甘愿从事这类艰苦危险的工作的工人,都是已五六十岁的人,可以说血气方刚的岁数已过,没有多少更有吸引力的选择。


李消非(Li Xiaofei),5 屏影像装置,高清、彩色、有声,2015
从左至右:《流水线第 38 号》(Assembly Line-No.38)、《一吨水泥》(An Accropode Block)、《流水线第 35 号》(Assembly Line-No.35)、《一车煤》(A Cart of Coal)、《流水线第 32 号》(Assembly Line-No.32)

但代价还不仅仅是自然中的人类。在另一个同样发生在煤矿的场景中,一场倾盆大雨把煤场化成一个漆黑的泥潭,事实上,天空、风和雨这些元素,都是这件装置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母题。李消非的作品把这个雨水滴落在漆黑的泥塘中的场景,同生产预制件的水泥厂中的一个片段结合起来,水泥从一个漏斗落入到模具中,完全成型并且完全一样的预制件摆成一排又一排。

水泥预制构件似乎形成了完整的循环,因为这些产品通常用在防波堤上,防止海岸线侵蚀,随着全球变暖,这已日益成为上海等沿海城市的一大问题。随着工业化活动的日益加剧,我们必须生产更多的产品来解决它们造成的问题(可以想想太阳能电池板行业),反而又造成更多的环境问题,所以这个循环就继续下去……

作为整个循环的一个视觉双关语,李消非还运用一段亮晶晶的铜线圈,以一种催眠般的方式在转动。似乎是与这种催眠般的转动相呼应,一个少年一动不动(未成年的男工),甚至对着摄像机也不眨一下眼睛。我们等着他开口说话,但他始终一语不发,艺术家手中的摄像机就像工厂的领班一样密切注意着他。看到煤矿工人必须从事的有几分让人痛苦又单调乏味的工作,人们不禁疑惑,“工作”也许并不是什么折磨。与此同时,这种或那种工作和忙碌似乎是我们精神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次展览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明显有着存在主义的色彩,往往在提出这样的问题:“人类应该怎么做?或者我们在这个疯狂的时代该怎么举手投足,这个时代到处是严重的环境问题,不断变化的劳动力市场,家庭结构和性别动态也在发生变化,而且发生着混乱的地缘政治变化”。

皮尔·胡特纳的第二件作品《沉默》(The Silence ),刻画了似乎对这些问题无能为力的两位女性,她们躲在书本的后面,在这个容纳某种知识体系(例如科学理性)的空间里得到安慰,而不是面对她们的双眼所看到的现实。

录像的场景设定在一座黑暗的图书馆里,仅靠摆在防风灯座里的蜡烛来照明。背景中有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也许象征了一场暴风雨,而黑暗则暗示电力的瘫痪。整个空间看似某种应急避难所,但一直到最后一刻,我们才发现街头的抗议者们在和警察们的对峙中投掷物品。作为主人公的女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着一些偏执的强迫性动作,例如书写、擦除,用干画笔刷涂书籍。她们和知识的接触似乎纯粹是表层的,只是让她们把注意力从图书馆外正在发生的令人不安的事件上转移开来。

皮尔·胡特纳援用了英格玛·伯格曼(Ingma Bergman)对他的影响,而且确实与伯格曼的同名电影有某种呼应关系。在伯格曼的《沉默》中,两位彼此不和的姐妹在一个被战争蹂躏的国家旅行,而皮尔·胡特纳的影片是 2014 年在黎巴嫩拍摄的,那里被看成是叙利亚动荡局势殃及的地方。就像在伯格曼的电影中一样,年轻女子更富有冒险精神,不断催促年长的女子离开图书馆,而年长的女子则坚持认为她们必须“等待信号”。她们充满叹息的对话和凝视伴以越发令人发狂的“滴答滴答滴答”声,是一只黑色“招财猫”发出的声响,前臂前后晃动着,就能招徕财运。在某个时刻,这只猫突然不祥地停止了摆动,也许这就是“信号”,可年长的女性仍然拒绝服从,执拗地让招财猫重新开始摆动前臂,否认了“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都太糟糕了”的事实。

伯格曼的沉默探讨了宗教信仰问题,而胡特纳的影片似乎挑战了我们对知识的信仰。我们不禁把这些女性视为生活在某种黑暗的象牙塔中,不愿也不乐于面对窗外喧嚣的现实,而是心满意足地呆在因为发表在书本里的言辞的确定性而得到慰藉的避难所里。

那些纠葛于经济和社会的不可预见性的人们,往往寻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以此提供某种指导,当作是一种希望或精神的支柱。姜丹丹在录像作品《静安寺》中,审视了某种如同宗教信仰般坚定不移的东西,依然也能受到消费社会各种力量的强烈影响。整个作品围绕着静安寺这个令人熟悉的城市象征物,这是一个地标建筑,特别是从 2010 年改造后,可以在静安区的多个不同角度来观看。有趣的是,这座寺庙建成于公元 247 年,但一千年前搬移到现在这个地点,文革期间一度曾被改建成塑料厂。《上海日报》上有篇文章表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讽刺意味,“这里再也不是什么冥思静想的地方了”。

相反,这成了在超大的香鼎前投掷硬币,为了高薪或为升学考试祈福的地点。姜丹丹的影片聚焦于寺庙的区域,着眼于焚香祈福的白领工人,同芮欧百货公司橱窗外购物或给朋友发短信的白领工人形成对比。

寺庙钟声和播放 H&M 泳装模特的超大 LED 显示屏拼接在一起,姜丹丹强调了整个寺庙建筑彻底的荒诞性,似乎绝望地试图与四面包围着它的购物天堂一较高下。事实上,从 2010 年翻新以来,这个寺庙就被店铺包围了,顶着金光闪闪的泰式金屋顶,尖顶上蜷伏着三座狮子,如同疯狂的魔界使者般呲牙咧嘴。这座建筑是哪里来的?究竟是见证了寺庙追随者们的乐善好施,还是试图吸引新的追随者的愚蠢之举?看起来这是为了引起关注的绝望呼喊,因为宗教信仰也被消费主义的狂潮吞没了。

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宗教如此,家庭如此,乡镇如此,乃至知识本事也是如此。不确定性似乎成了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东西,令人惋惜的是,这并不是一种令人慰藉的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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