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尤纳·弗莱德曼的五个片段 - 2015年7月298 期 - 期刊库

艺术世界 2015年7月298 期

行·走

艺术世界｜策划
杨圆圆、蔺佳、王懿泉、陈冰雨、栾志超｜责编

思想家与艺术家对行走的喜好以及展开的讨论可谓源远流长，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从本雅明到居依·德波。“行走”是一个如此基本却宽泛的概念，在艺术实践中，它既可以是一种方式方法，也可以是作品的主体部分。本期杂志专题划分为走路、跑步、交通工具、旅行以及虚拟行走五个板块。我们试图在有限的版面中，从不同面向呈现一系列与行走相关的当代艺术实践与讨论。

关于尤纳·弗莱德曼的五个片段

关于尤纳·弗莱德曼的五个片段

蔺佳 | 文
尤纳·弗莱德曼（Yona Friedman） | 图片提供

尤纳·弗莱德曼的寓所，1999。照片左下角摆放着一个空间链结构（space-chain）模型。

一、尤纳其人

我确信很多思想领域都不是被专业化的。美学、物理学、大众哲学，甚至厨艺、生物学、社会学、诗歌灵感之间没有边界。任何领域的每一个进步，都将引领我到另一个“未知”的领域。我意识到我工作的不同领域其实是不可分割的。“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个造作的词，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一件艺术品的创造者，这件作品就是他自己的一生。

——尤纳·弗莱德曼

马德拉斯简单技术博物馆（Museum of Simple Technology, Madras），印度，1982。穹顶由竹子和覆盖铝箔的竹编织片制成，每平方米造价为 2 美元。

1930 年代，匈牙利布达佩斯，小学生年纪的尤纳·弗莱德曼（Yona Friedman, 1923-）幻想着没有边界的房间，没有终点的街道，它们犹如集群的生命体，在空间里向四面八方重复、延伸、交叉、前进，穿越面前的一切。它们占有世界，塑造世界。在青年时代，沉浸于对家园构想的尤纳如愿成为一位建筑师，但他的建筑梦并不是运用艰深的专业技术营造高屋大厦，他的终生事业是探寻一条实现居住者的需求与理想的道路，无论这些居住者来自哪一地区，属于哪一社会阶层。

这条冷僻的道路从来就遍地荆棘，孤独的建筑师却不变初心，依然有声有色地去描绘一幅超越常识却有理有据的蓝图。尤纳的一生饱满而充满变数，他在不同时期为世界各地的竞标项目构思过提案，也为到访过的和没到访过的欧洲、美洲、非洲、亚洲城市绘制基于既有环境的大胆设想。他出版过 40 多部个人专著，并被译为不同语言，发表过大量有关城市规划和建筑理念的报告论文。他调用一切手段去可视化自己对建筑和城市的创造性构想和反思，从素描草图、水彩绘画、照片蒙太奇到纸质、铁丝、泡沫塑料以及各种随手可得的日常材料制作的模型。他各个阶段的作品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卡塞尔文献展、巴塞尔艺术展、大阪世博会等国际重量级展会展出呈现，并被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等机构收藏。如果以数量衡量，尤纳一生真正实现的建筑项目只有两个：法国昂热大卫高中（David d’Angers Highschool, 1978）和印度马德拉斯简单技术博物馆（Museum of Simple Technology, Madras, 1982）。但如果以其理念的独创性、先行性和普适性来评判，那么尤纳·弗莱德曼为建筑界和世人的贡献可谓无价。他跨越不同领域的身份——建筑师、城市规划者、理论家、实干者、教育者、作者、艺术家，甚至是漫画家、电影人、象形文字发明者、爱狗人……正如他所提出的移动城市、不规则结构、即兴设计等概念——使我们更加有理由相信，在尤纳流转变动的生命轨迹上无法添注任何固定不变的标记。

即使在现实中，尤纳也经历着一种屡次迁移、不断寻找新的落脚点的生活。1945 年，为摆脱匈牙利遭纳粹控制的险恶环境，尤纳放弃布达佩斯综合技术学校（Polytechnic School of Budapest）的学业，从祖国匈牙利流亡到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Bucharest）。随后的 1946 年，他作为非法移民前往以色列，申请在海法（Haifa）的以色列技术大学（Technion）学习建筑，后留校任教。从 1945 年起，他一边进行传统的几何形状和混凝土风格的建筑训练与工作，一边发展从“折叠屏风结构”开始起步的“非标准化”住宅的系列构想。1956 年，他参加了在克罗地亚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召开的第十届国际建筑师大会（CIAM X），他在会上所展示的草图和新概念意外地得到了不少同行的认同。但由于返回以色列的飞机航班取消，他延误了以色列技术大学的新学期开学，结果被学校开除教职，这反倒使尤纳可以将全副身心投入到不受阻扰的个人发展中。他辗转柏林、阿姆斯特丹、巴黎寻求资助以实现有别传统的建筑计划，这一阶段，他提出的减少建筑对地面依赖，使城市变得“可移动”的建筑理念渐渐成型。在巴黎，尤纳得到业内前辈让·普鲁威（Jean Prouve）和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资助，他也在 1957 年正式移民法国。1958 年在鹿特丹，他和数位来自欧洲各地的志同道合的建筑师成立了移动建筑研究小组（GEAM）。1958 年，小组发表了“移动建筑（Mobile Architecture）宣言”，至 1963 年“宣言”已再版两次，在法语版翻译出版过程中，尤纳结识了未来的妻子丹尼斯·夏维恩（Denise Charvein）。丹尼斯是一位电影摄影师，由于妻子的影响，尤纳在1960年代初制作了大约15部动画电影，其中一部还揽得1962年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1970-1980 年代，尤纳在美国多所大学开设讲座，并为联合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欧洲委员会和法国环境部工作，以人居问题为突破口，促进人类的发展与福祉。2002 年，尤纳参加了上海双年展，2007 年和 2015 年两度在上海举办个人展览。

尤纳·弗莱德曼分岔多变的经历，对不规律、不可预测性的执着，并没有使我们迷失对他的认知，相反地，尤纳 70 余年的工作与著述高度一致地反映了他的智慧，即认识到无秩序就是一种秩序。

二、移动建筑

“移动建筑”最伟大的发明就是“建筑的能力”，适应连续行为变化的能力，继而适应使用者喜好变化的能力。体量、墙体、屋子的位置不再因它们的不可变性而与使用者作对。

——尤纳·弗莱德曼

《移动建筑》宣言，1958

早在“移动建筑宣言”正式发布之前，1949 年左右，尤纳就已着手构想将房屋构成元素当作轻便固定在建筑体上的“家具”的可能形态，具体的研究结果是“可移动箱”（Movable Boxes）。起初，“移动建筑”是一个中观概念，是尤纳对建筑构成的初级分解，他想象墙体、屋顶和天花板这些房屋构成元素可由居住者自主移动、更换，改变房屋的大小、形状、朝向和用途，这些不定形的居住单元以某种方式插入建筑的基本框架，只有柱子、梁、基本设施和水电通讯管网是确定的。“移动建筑”内在精神的要义是创造一种可能，让居住者无需专业技术，即可自主改变居住单元的位置、大小、朝向和功能。

1962 年，成立四年时间的移动建筑研究小组的建筑师们因理念分歧而分道扬镳，虽然成员们都同意建筑的可变性这一原则，但尤纳所坚持的是消除建筑中的具体体量，由使用者的意志来决定建筑的形态，即使这种造就建筑的方式被视作“非理性主义”。

当尤纳将研究的焦点从房屋构成要素转向体量，建筑被赋予了新的定义：“建筑的原材料是‘虚空’，虚空之外包覆着表面使我们得以感知虚空，体量服从于不断变化的需求。”尤纳随之开辟出空间链、空间基础框架、空中城市等新概念，来建立居住空间与建筑、建筑与城市（包括城市的既有环境）的新型关系。

三、空中城市

“空中城市”不只是理论，也是一种图像。在我看来，将“空中城市”视觉化正是我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

——尤纳·弗莱德曼

尤纳的作品大多由“空中城市”的视觉化呈现来表达，“空中城市”是移动建筑的结果，它的变化方式不是唯一的，因此任何“空中城市”的效果图都不是对这一建筑对象的精确描绘，而是对变化规则的模拟、示意。对“空中城市”我们可以有两重理解：其一，“空中城市”从技术角度仰赖“大跨度”（span-over）的“空间框架结构”，将居住或商用的构筑单元托升到土地的上空，犹如腾空飘浮的城市空间，它无需改变土地的原貌，同时又提高了土地的利用率，无论是土地上原来的历史建筑，或是运河、车道，都不会受到新建的“空中城市”的影响；其二，“空中城市”尊崇自主设计的理念，它不存在可供执行的平面图、立面图，只能根据有限的可视化景象来做畅想，它将促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城市尺度和城市机制，在我们真正有勇气放手一试之前，它更像是酝酿美学与社会学的革命的乌托邦。

在传统的观点中，建筑意味着建造各种形式的空心物体，就像一只盒子。建筑要么是单体的“盒子”，要么是丛生的“盒子”。“空中城市”将会搭建堆放“盒子”的框架，但框架和“盒子”将被视为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性的城市积聚个体的需要和选择，应激而变，不断地扩展蔓延，它显得弹性和富于活力。

尤纳第一个“空中城市”项目是“巴黎布洛涅森林中的小镇”（Town in the Bois de Boulogne,1956），方案中展示了“空中城市”最初的框架基础“三面体结构”（Trihedral System）。在一个立方体（或平行六面体）中可画出一个由六根线条构成的四面体（又称三棱锥），想象四面体上属于立方体内部截面的那一面为空，那么由剩余三面的外部框架的六根线条所构成的空间框架便是“三面体结构”的最基本的构成元素，它们聚集排列能形成大跨度的“三面体”网格框架，让个体住宅、商店、停车场、绿地穿插在网格框架的空隙中，并保持变化。

麦地那上空的桥镇（Bridge-town）剖面图，突尼斯，1959

三面体结构与内置体量的研究

四、不规则结构

不规则系统或者不规则模式排斥所有预测。在系统的任何状态下，都不可能猜测到下一个状态会是怎样。

——尤纳·弗莱德曼

居于宏观至微观的“城市—建筑—结构”这一链节最后一环的是尤纳最变化多端和最根本的创造——不规则结构。正如物质由分子组成，分子由原子构成，对原子的发现与研究成为人类对物质属性认识的依据。在提出移动建筑和空中城市的理念之后，尤纳后期工作的中心便投向对不规则结构的不同形态的发明与实验。

尤纳对“不规则”、“任意”、“不确定”这几个微妙相关的概念作出如下区分：当一种模式的组成元素的部署方式不能以常规来下定义时，它被视为是“不规则”的；当组成元素没有明显的组合规律时，它被视为“任意”的；“不确定”的模式或系统，其内部结构不仅显示为“无序”，而且其组成元素也无组合规律。在尤纳的建筑系统中，建筑对象的细节是不确定的，即使可以用统计学的近似对其加以界定，就像热力学、混沌理论所预设的，虽然细节是不稳定的，但整体将导向均衡。

移动建筑可由单一的不规则结构或不同类型的不规则结构混搭构成，比如，隔板链结构、圣障结构、蛋白质链结构、梅兹结构、皱纸结构、狂草结构、列车结构、层状结构……以下介绍其中的几种：

1、隔板链结构是最简单的不规则结构，用于构成一个闭合空间，它是一条由各种尺寸的隔板组成的带状结构，就像折叠屏风。隔板之间用可以转动的合页由相连，隔板也可以不使用平坦的板材，而使用曲面板材。

2、蛋白质链结构是空间链结构的复杂化。在一个圆环上可以画出一个正多边形，一个正多面体的每一个面都可以用一个圆环代替，用一组直径相同的圆环可以构成一个正多面体的框架，这便是空间链。一个圆环可以代表任意的正多边形，任何正多面体（无论它的一个面是三角形、正方形还是五边形）都可以相互连接，只要拼接面的圆环直径相等。这使得整个空间框架结构就像蛋白质一样没有定形。

3、梅兹结构受到德国达达主义艺术家库尔特·施威特斯的启发，他以木材、石膏、碎石块等材料用拼贴方式打造了工作室“梅兹堡”。尤纳将这种展现几何和感性秩序的不规则板材构成的结构称为梅兹结构。

4、皱纸结构是一种无序结构，就像不均衡受力的薄纸（薄片）不规则地变形、褶皱。皱纸结构的变形程度很难计算，它适用于简易材料的自助搭建，比如用薄金属网格为临时建筑搭建顶篷。

按真实比例搭建的皱纸结构（Crumpled Sheets），巴黎，1990 年代

列车结构（“The train”），约 1990

层状结构（Lamellar structures），约 1990

梅兹结构（Merzstrukturen），2006。蒙巴纳斯火车站的照片蒙太奇，为巴黎“不眠夜（Nuit Blanche）”艺术节所做的提案。

人形摩天大楼，照片蒙太奇，1997

五、自主、即兴，以及无常宇宙

正是由于我在贫民窟的生活经历，而令我产生了那些奇特结构的构想：一个由马路上随处可见的包装盒互相粘成的屋顶或隔墙而形成的临时庇护所。包装用途的泡沫塑料用作美化装饰同样可以明显体现废物利用的理念。巴黎街头的见闻，2004 年的“不眠夜”（La Nuits Blanches）艺术节，以及 2003 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我感受到了公众对于即兴建造的热情。

——尤纳·弗莱德曼

街头艺术提案，1975。将海报打印出来，当成“纸砖”来装饰白墙面。

如果让尤纳在建造万神殿和无家可归者庇护所这两个项目之间做选择，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为后者挥汗，哪怕前者会让他的名字与坚固材料砌造的高贵建筑一起流芳于世。尤纳是建筑界的天生反骨，他甘愿做“平民教主”，去取消业者的精英化，降低技术与成本的壁垒，去赞美街头美学和非正式的创造，去施爱于缺少资源的、被怀疑能力的、不受到重视的基数众多的人群。尤纳的教义以不规则与无序为表，自主与即兴为里，正是自给自足与自主规划的原则使移动建筑和不规则结构得以成立，而建筑师的角色会弱化为技术辅助人员。

不仅限于建筑，尤纳在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印度 CCSK 科学知识交流中心的公益项目工作期间，编撰绘制了大量象形化的连环画“说明手册”，让贫困人群能够自主学习农业、林业、卫生学、节约能源、建造房屋等各种容易上手、行之有效的生存技能。这些鲜活亲切的手册不仅传达了科学的知识，更透出作者的善意、耐心与坚持，它们为同一地球的居民赋予了尊严。1970 年代，尤纳作为联合国人居大会的研究员，提出“住宅=食物+屋顶”（Housing = Food + Roof）这一口号，他专门写作了《第四产业》、《对于贫穷世界的讨论》、《两种道路》等文章，提请从制度、社会分配、城市规划等角度对全球性的人类生存与发展问题予以改革尝试。

即兴是尤纳伟大事业中不断叮铃的调皮音符。正如充满能动性的普通人先于职业建筑师的出现，解决问题和创造审美的即兴建造也同样先于精确严密的建筑工程图纸，尤纳素来不惮以最大的热情来对待即兴创作，他甚至将即兴升格为宇宙的起源。我们所观察到的无常宇宙不正是诞生于时空中粒子的任意聚合？而我们所观察到的宇宙的无常不也取决于人类这一随机出现的物种的存在方式吗？即兴的终极是一种哲学思辨。

1997 年，尤纳在一篇题为《自我访谈》的文章中，对青年的自己和老年的自己做了“访谈”，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将这个洋溢着直觉与干劲、不断试错改正的年轻人蜕变为，更准确地说，是还原为对世界图景充满包容性理解的睿智老人。兴之所至，心之所安，尤纳与其所奉行的简单真理已归于同一。

*尤纳·弗莱德曼中文版著作《尤纳·弗莱德曼：手稿与模型1945-2015》、《幻影集》现已上市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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