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物的元叙事
肥鼠:尉洪磊个展 中国上海|天线空间 2014 年 11 月 8 日-2015 年 1 月 15 日
(栾志超|文)尽管《无题》并非走进天线空间就能看到的尉洪磊此次个展的第一件作品,但我更倾向于将这件作品看作是整个展览的开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展览的作结之处。《无题》类似于儿童认字的卡片,每张纸上印有一件物,以及这件物所对应的中英文名称和拼音。这件作品以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引入了我们认知、思考的一个重要层面——同时也是展览制作除却时空及物质层面之外的一个构成性层面——语言、图像和文字。我们如何命名物,如何命名、描述、表达、交流、传承、思考我们所看到的物/艺术作品?艺术家/艺术史在视觉之外如何描述和评价一件作品?物是否是艺术作品的终极构成?艺术作品是否在物质的层面上以物的形式而存在,而在表达、描述的层面却只能以抽象的语言、文字的形式而存在?语言、文字与图像、物质之间的对应构成了我们的表达、认知与思维——这是展览展开接下来的叙事的基本前提。这件作品无疑就艺术本体作出了发问,就艺术存在之主体性发问,就艺术史之真实性和合法性发问。而这样的发问和怀疑也正是整个展览的起始点。
首先,什么是物?什么可以成为艺术家进行创作的物体和材料?这次个展当中有物的基本构成材料和形状,有粗糙质感的物也有工业制造物,有人造之物也有自然物的模型、有符号化的物也有日常之物……我们看得到艺术史上的重要艺术家及其经典作品,也听得到大众文化中的流行歌曲。所有这些以雕塑的形式通过有意的排列和组合呈现为一定的造型,并以博物的形式陈列在展厅当中。观念和材料之间的界限在这里混淆了起来,没有彼此和主次之分,都成了艺术家进行创作的手中之物,共同构成艺术家创作的日常语境。因此,与其说这些作品是一种对物(不管是日常物还是艺术史、艺术作品)的挪用,不如说这是艺术家在一个更为广义的物的层面上所进行的雕塑创作。物在这里已经不是我们惯常所认为的某个实体物,而是构成生活和创作语境的所有——从人到观念、思潮,再到语言、文字,无所不包。这些物构成了艺术家日常生活和创作的语境,也是艺术家创作时加以利用的所有材料。这也即是说,一方面,所有这些都是以不加区分的形式进入艺术家的创作视野,统统成为艺术家创作的日常之物;另一方面,它们编排、陈列的方式又源于这些物所决定了的艺术家的认知和思维模式。这两个方面悖谬地互为前提,互相决定,但却是展览展开叙事的另外一个基本条件,即关系。
也就是说,我们该如何思考、使用和观看这些物?正是在这个问题这里,尉洪磊对物的思考从实体的层面转向了对象和客体的层面,也即从thing的层面转向了object的层面,从具体个体的层面转向了关系和发生的层面。这样一个转向也反过来定义了他所要谈的物,即所有那些不论以何种方式和我们在日常之中发生了或物质或精神关系的物。不管是《泥球》中的日常物,还是《威尼斯的女人》、《米房》、《油椅》中的经典艺术作品或简单造型,艺术家关心的并非这些物本身是什么,而是这些物对自己、对创作、对观众、对艺术本身而言意味着什么?当它们以这样一种方式组合、陈列在一起的时候,又构成了什么或导致了何种事件的发生?一物之所是被长久地悬置在了这样的疑问之中,并随着它与周围之物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在尉洪磊这里,物只有在关系的层面才存在并具有意义——物是艺术家创作的对象,是观众观看和认知的对象,是描述和表达的对象;物构成了我们存在和思考的世界与环境。他因此在展览中通过各种各样的物来探讨物本身,探讨构成我们存在的物本身,并构建了一种物的生成学,一种造型的生成学,一种关系的生成学——随着观众变换观看《米房》、《威尼斯的女人》和《油椅》的角度,或是绕着《泥球》三百六十度旋转,抑或是在《她的一周》间穿梭,我们对物的认知随着语境和视角的变化而变化。“它们是什么?”因此成了一个萦绕在观众心头长久不灭的疑问。展览中没有什么是固定的,也没有什么是既有的。艺术家在《无题》中就已然明确了自己对程式和常识的质疑立场,而悬在空中的壶则以一行刻字“ART IS T”(艺术是茶壶,但这六个字母合在一起却意为“艺术家”)进一步揭示了语言文字对认知和思考的影响,揭示了常识和程式的形成。这样来看的话,艺术家自始至终都没有试图通过展览或某件作品明确表达一个观念或者意义,如果有的话,那也只能是:物在关系中的普遍存在,以及关系在物之间的普遍存在。
从这个角度来说,关系也普遍存在于展览中所呈现的各件作品之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展览本身即是一件有计划、有控制的作品。那作为观众要如何领会这些在关系中存在的物,又如何参透物与物或人之间的关系?双屏影像作品《散步》在另外一间小展厅里用数件经典艺术作品和沙滩椅一起构造了一个再日常不过的环境,给展览添加了一个方法论的层面,即如何构建关系。置身于一个由各种关系构成的日常情境,这是艺术家给出的答案。“散步”在这里是一种实践和叙事的方式:将构成我们周遭的所有“物”视为对象和文本,去分析、编排、建构。“散步”的方式是摒弃艺术观看中长久以来的凝视,主动地在作品中、展览中走动起来,以一种都市主义者散步街头、不断去看的方式来观察和思考。
至此,展览的架构和血脉才清晰了起来:作品创作和陈列的时空、观众观看的时空、理解和思考的语言文字机制——这是三个基本的展览构成层面;物、关系——这是展览展开的两条线索;《无题》作为说明,雕塑作品作为内容,《散步》作为方法论——这是展览的形式架构。“肥鼠”则是物与关系的最后寓言:这一在展览之中并不存在的东西是关系在发生时最终欲求同时又抗拒的。正如展览所呈现出来的,事物总是以某种方式构成了我们的记忆和认知,事物总是能够以某种尚未得见的方式进行利用、发生关系,建构出新的形态和情境,生产出新的意义和价值,认知和创作的意义与价值本身正是探索那些尚未得见的。


展览现场图,天线空间|图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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