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佳｜文


蔡国强，《地平线：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四号》，实施于日本磐城市海面，1994 年 3 月 7 日，Kazuo One｜摄，蔡工作室｜图片提供


无论是亲临现场，还是观看记录影像，蔡国强的爆破和焰火都令人摒息。火药炙烈的能量、压倒性的临场感，在数分钟内被激发、转移，腾然释放，触发观众心底原本相安无事的生本能与死本能，在转瞬间如浪相激，久久不息。出生于泉州，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又曾在日本发展的蔡国强，一生追逐爆炸与焰火瞬时性的绚烂、张扬、宏大，以天地与城市为尺度，彰显东方与西方、传统与当代历久弥新的文化混融。

“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是蔡国强持续最久的项目，从 1989 年就开始创作。当年的蔡国强已东渡日本，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中国国内如火如荼的前卫艺术运动，他却并不烦恼是否以其钟爱和得心应手的素材来续写对当代艺术的创作。但作为身在异国他乡却依然是西方式的国际化、现代化的局外人，他不由冷观当时日本文化界对于身份问题的自检，与其陷入僵持不下的迷局，不如掉转船头，认真正视该以何者作为自己的观众，以何地作为自己的舞台。当把焦距拉开推远，当人类主体性的目翳消退，蔡国强豁然开朗，短短几年，他构思与实施了大量以“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为主题的爆破项目。具备超人官能与意识的假想中的外星人，才是这些超越个体生命经历、时空概念的作品的对等者，蔡国强将这样的“超人”当作其创作所面对的观众。在我们脚下，这颗千万年前发生过夸父追日、女娲补天，如今又期待明日科技接触外星智慧生命的星球上，神话中的巨人与未经证实的天外来客发生着叠合。

早期的“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被构思为旷野中无人知晓的表演，1990 年的《大脚印：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六号》，计划让长度 2 米、由火药燃烧而形成的大脚印，在英法海峡海面及诺曼底陆战发生地奥马哈海岸“行走”38 公里的一圈。蔡国强在“计划第六号”的册页上写道：“爆炸在 20 秒内一掠而过 2000 米，大脚印消失在远方。这就好像有某种生命体穿越这个星球，这片大地。到底是外星生命还是我们自己？”这个能力超凡的巨人并非没有形体，而是超过了人类的感知限域，无法以人的时间、空间感加以计量，渺小的个体身体无法对它全然洞察。这是一个未实现的计划，也即一个未被目击的计划，也即一个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待定可能。

“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的神秘性、非现世性使之包含大地艺术的特质，瞬间与永恒，仪式与纪念碑，这些愈矛盾便愈一致的特性召唤出人们对伟力的崇敬，我们曾经在反复无常的大自然或者传说中的英雄身上见识过这种奇里斯玛（charisma），我们渴望被不被自己所掌握的力量来统摄。1993 年，登上国际艺术舞台作为亚洲艺术家代表而为世界所认识的蔡国强第一次回到中国实施“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他在西北大漠的嘉峪关长城遗址，实现了这一系列中最为壮丽的一项计划——《万里长城延长一万米：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号》。中华民族精神象征的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全长 8851.8 公里，它是唯一同时出现在行政区划图、交通路线图、地质矿产图等各种门类的中国地图上的地理符号。在这一屹立千年、饱经沧桑却凝结着中华历史与文明认同与反思的纪念碑的终点来实现自己的创作，对于蔡国强这位已然取得国际成就的中国艺术家来说，自然有不可取代的意义。2 月 27 日晚，蔡国强点燃导火线，事先在戈壁沙漠地表埋设的火药按照既定路线被依次引燃，携着火光与浓烟，一条金色巨龙震动夜色笼罩下的苍凉大地，逶迤着奔向远方，仿佛将历史千秋万载才实现的伟绩浓缩在刹那之间，并预示家国、时代这些绝然的概念并无终点。为弥补有限的制作开支，蔡国强与一家日本旅行社合作，组织日本旅游团付费参与此计划在嘉峪关的现场布置。

随着“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这一系列的演进，蔡国强都有意发动作品实施地的公众进行参与，比如《地平线：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四号》（1994），以 10 美金购买 1 米导火线的价格向愿意支持计划的公众募金。越来越多的成功，使蔡国强得到邀请去世界各地，在美术馆、公共机构和企业的支持下，在人数众多的观众注目下，创作“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和其他新系列。他也更主动地意识到要挑选最有影响力的地点，设置最佳的现场视觉效果来实现作品。自此，“为外星人所作的计划”的“观众”发生了转变，这一项目也从大地艺术脱胎换骨为公共艺术。在一次次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和观众的掌声中，蔡国强登临当代艺术金字塔的尖端。大地艺术或公共艺术的名实之辨，并未改变蔡国强作品对自然、生命体的限度的论证，他意在观照艺术史、文明史、社会历史这些他所置身的无穷变化组合的环境对他的启示。从他的故乡、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泉州，到他曾经求学的上海与日本，无不是深受航海文化所影响的地区，一再出现在蔡国强作品中的船的形象（《草船借箭》、《马可波罗遗忘的东西》等）证实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地理环境决定论。而他自己，就是一艘乘风远洋的船，无数的记忆与经历登船落船，而他在时间之潮中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破浪前行。


蔡国强，《万里长城延长一万米：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十号》，爆破计划，实施于甘肃省嘉峪关戈壁沙漠，万里长城之西部，1993 年 2 月 27 日晚 7:35
Masanobu Moriyama｜摄，蔡工作室｜图片提供


蔡国强从博斯普鲁斯海峡位于亚洲的岸边朝着欧洲的彼岸打水漂，1997，蔡工作室和伊斯坦布尔双年展版权所有，蔡工作室｜版权提供


蔡国强，《移动彩虹》，爆破计划，实现于纽约东河上，2002 年 6 月 29 日，Hiro Ihara｜摄，蔡工作室｜图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