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文
卡地亚 Crash 腕表，1967 年
新钟表出生后的困惑是，应该跟谁步调一致？它当然可以跟上随便遇到的第一只钟表的步伐；它可以踏入十只或一百只整齐一致的钟表队列或方阵，与它们保持同一步伐。但是，它如何向自己证明它所迈出的是绝对的时间步伐呢？它无法确知先于它出生、被它一再遇见的那些钟表，迈开的是准确的时间步伐。
所以，新生的钟表且先保持一个站立观望的姿态。它一长一短两根指针向下略微叉开，既稳当又不太吃力。那么多别的无反省和追问能力的钟表匆匆从它面前经过。新钟表想：它们行走一生，也许从未有一次踩准绝对的时间步点；而自己，伫候不动，却至少一天有两次跟时间达到绝对的一致。
然而，没多久，新生的钟表也汇入了匆匆奔走的钟表洪流，并且是以异于所有别的钟表——也许并非真的独一无二——的步伐在奔走。为时间奔走是一切钟表的本能、本性和本质，新生的钟表也不可能例外。它毫不犹豫的坚定步伐，表明它已经拥有了每一只钟表必须拥有的坚定信心：时间不是外在的——标准时间存在于钟表的内心直觉。
——在卡地亚时间艺术展陈列的那些钟表们中间，我回想起我已经忘了写于何时的这则小小的时间故事。现在，我审视自己刚刚写下的这个句子，意识到其中也已经到处是有关时间的话语。
被我们发明出来的时间，把我们变成了时间的发明。并且时间也发明了它的时间。
时间以钟表的方式实现着它对人的统治。如果艺术的创造想要去跨越和破除界限，那么，显然，从钟表时间到时间的时间就既会是一个重大题材，又会是一个重大主题。尽人皆知的萨尔瓦多·达利的那幅杰作《记忆的永恒》，用它所描绘的软绵绵的钟表，展现了艺术家所谓偏执狂的临界状态，并且企图从时间的统治里突围出去。达利的方式方法，据他自陈，来自被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个人梦境和幻觉。他大概不加选择地、尽可能完整地画下了自己的潜意识以及梦中的意念。有意思的是，在个人梦境和幻觉里，在潜意识以及梦中的意念里，钟表时间是一种如此显赫的存在，它那软绵绵的变形，正说出了在跟梦境相反的现实境况里，钟表时间的坚硬和强权。也许，可以说，达利终于没有完成他的突围。然而，说真的，又有谁能够从时间，哪怕仅仅是钟表时间，突围和超越呢？
跟萨尔瓦多·达利的方式方法截然不同，然而，卡地亚钟表制作的历史（在这个句子里，至少表述了两种时间），也在正面和直接地迎向时间，尤其是那种钟表时间。只是，我不知道，当钟表变得昂贵，成为珍藏，被人们当成摆放和佩戴的目的本身、价值和身份体现的时候（这个句子仍然逃脱不了时间），时间会被稍稍忽略吗？时间会不会不那么重要一些了呢？
时间，这个观念，这个词的出现，必定是人面对宇宙洪荒，要将这个宇宙洪荒翻译成人之世界的卓绝创造性奋斗里一个最为关键和决定性的步骤。这一也许并非无中生有的翻译，体现在大概从原始人时代就已经开始的各种计时装置里，岩壁上的划痕、滴进陶罐的水滴、沙漏、香炷……直到其重要性简直等同甚至超出了太阳的钟表。
苏颂和韩工廉们制作的那个水运仪象台，如果放置在此次卡地亚时间艺术展里，一定会成为最为夺目的作品。远在十个世纪之前的这件把浑仪、浑象和机械计时器组合起来的装置，被认为是对钟表史的一次开创。从宋代汴京的“擒纵机构”到欧洲大教堂的“机轴擒纵机构”，其间经历了大约三百年（又是时间！），然后，越过七百多年，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里，人们看到了著名的“门廊”（Portique）系列神秘时钟——它那指针仿佛悬浮着并不与任何部件相连接的幻象，想要说钟表时间其实并不是人工的规约吗？然而这近乎完美的时间艺术作品，恰好是人的巧夺天工。朝着时间的来路回溯，到了十九世纪，就会碰到那位叫作罗贝尔·乌丹的魔术师。是他发明了首座神秘时钟。
让我感兴趣的，大概，正在于罗贝尔·乌丹的魔术师身份。将这一身份跟钟表、跟神秘时钟相联系，也许就说出了时间之于人的秘密。很可能，人人都知道魔术师用钟表发明的时间规约并不存在，然而它似乎的确存在，并让人无法揭示这并不存在的似乎的确存在；而且，实际上，人们又是那般欣赏和仰赖着这种并不存在的似乎的确存在，近于捍卫地不让人去揭示它的并不存在。走向卡地亚时间艺术展的神秘时钟，你感受到的正是这个秘密，这种神秘。
仿如那则我忘了写于何时的故事，那个钟表时间的寓言，走到卡地亚时间艺术展陈列的那些钟表们中间，某个人，也会因为困惑而需要确定，他将遵从怎样的钟表时间。一只镶满宝石的钟表会比一只普通钟表，计量出宝贵得多的时间来吗？一款由顶级设计师精心设计的钟表，盘面上刻度的时间会不会更为确切？艺术展场内的每只钟表仿佛走着同一个时间，然而你一个个细读起来，并不能看到不同的表盘呈现相同的钟表时间。并且，场内和场外的钟表，会有步调一致的进程吗？然而，最终，是这个人，他毫不犹豫的坚定步伐，表明他已经拥有了每一只钟表必须拥有的坚定信心：时间不是外在的——标准时间存在于人的内心直觉。√
⊙ 陈东东，中国现代诗人，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代表性诗人。 
水运仪像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