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佳 | 文 星空间 | 图片提供
邱炯炯,纪录片导演、画家,1977 年出生于四川乐山,现居北京。从 2007 年至今,已拍摄纪录片《大酒楼》、《彩排记》、《黄老老拍案》、《姑奶奶》、《萱堂闲话录》,现正在制作第六部新作。
邱炯炯
攘来熙往的大酒楼,“广寒宫”主人邱志敏先生吟诵自创的《广寒宫赋》:“广寒宫,月之意,嘉州城西一酒店也……室雅何须大兮,但闻高山流水。客来酒亦香兮,休闲都市村庄……日落西山,月上东墙,周而复始,永世恒昌。”觥筹交错,酒酣耳热,酒桌上的老友们灌下杯中物,悉数酒中仙,从毛孔中发散的酒气令知晓杜康滋味的人们,泼洒一腔风流,掸去尘世庸常。穿肠而过的美酒,就像载满岁月悠悠的江水,唤起生命里途经的快事、趣事、哀事、窘事。别人的事,自己的事,全都汇入一江东流水,被生命的轮回带走。
黄老老是位老刑警,退休多年,爱好养鸽、筑方城。闲散午后,麻将桌边,啜两口浓茶,听黄老老笑微微地摆龙门阵,聊起了四十年刑侦经历的陈年旧案:一说法医赶蛆验腐尸,二说凶手杀人食人肉,三说警匪对峙尽折兵。无名凉气平地起,往日的惊悚隐匿在消磨光阴的日常之中,竹影摇曳,湖水不兴,这个时候,这种气氛,明明什么都不该发生,但却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姑奶奶何许人也?她是为夜晚献唱的碧浪达夫人,他也是刀子嘴的基佬裁缝樊其辉。台上的姑奶奶堆着巨型假发,妆浓语烈,时而冷眼冷言,揶揄满座听众,时而动情自伤,泪洒当场。卸妆后的樊其辉貌不惊人,没有了登台演出时造作的傲慢,却仍谑语连珠,变本加厉,只不过此刻他无情狠削的对象是自己,是自己终其一生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东西,仿佛抚摸痛极结痂的皮肤比设防的面目更快意。
幺姐、幺姑娘、林志刚、林孃、幺老子、幺姨妈、妈妈、奶奶、婆婆、祖祖,都是邱炯炯祖母的称谓。要强的她年轻时效仿卓文君,甘为爱情从门第显赫的家族出走,同丈夫随川剧戏班在江湖上讨生活。春来秋往,乌飞兔走,林奶奶随着社会巨变跌跌撞撞,不怨天、不求人,拉扯大数个子女。如今,老萱堂儿孙绕膝,但轮流居住在小辈家的林奶奶没了当家作主的感觉,这样的生活到底算自在还是不自在?
邱炯炯从 2007 年起,以差不多一年一部的速度摄制了《大酒楼》、《彩排记》、《黄老老拍案》、《姑奶奶》、《萱堂闲话录》共五部纪录片。邱炯炯出生在川剧世家,小屁孩时期在有“川南第一丑”之称的爷爷邱福新的剧团中打转儿,度过了一段无忧而热闹的童年。父亲栽培他画画,初中时邱炯炯才开始接受正统的素描水彩培训,然而他的美术前景却受到了老师们众口一词的否定。在老家读完高一,邱炯炯当即成为北漂一族,他在北京学画画、交朋友、胡吞海塞地观看电影,随后自己写剧本、写小说、做梦、筹谋拍摄独立电影。这个满怀激情、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什么都想尝试,迫切地渴望得到圈内的认同。在北京这个臃肿的城市,挤满了企图起飞梦想的艺术青年,只有性格对路并且有足够天分的幸运儿才能一飞冲天。通过几年的摸爬滚打,邱炯炯最初创作的剧情片剧本虽然没有开拍,但他在绘画方面却先声夺人,千禧年之交,他在北京和上海分别举办了个人画展,从此名正言顺地以职业艺术家的身份在圈中站稳了脚跟。严格来说,邱炯炯的绘画从未受过根正苗红的学院式训练,而他的纪录片创作则更属于墙外开花、自学成材,在寻觅、拍摄、对话、讲述、剪辑的过程中,他找寻到了某种爱不释手。帝都北京是邱炯炯显山露水的舞台,而家乡四川却是他真正适得其所的梦田。他已经问世的五部纪录片中,除了《姑奶奶》是在北京拍摄,其余四部均在四川乐山取材,拍摄对象和参与者是他的族亲父老和少小伙伴。这些纪录片以四川话收音,连旁白也采用四川方言,格外亲切俏皮,堪似口头文学。邱炯炯将视角着眼在普通人、寻常事,对他本人来说,这些作品首先是他的家族传记,与此同时也浸淫着他的脾性——夸张、主观、激情、喜剧,就像玩凹凸镜的孩子透过光线的变形观看生活的七分潇洒、三分无奈。
他每一次最终呈现的纪录片作品,镜头、场景、配乐的组织往往变化多端,意外迭起,然而全片的结构却爽利分明。在剪辑中,邱炯炯会穿插不少貌似游离在主要人物之外的片段,比如《萱堂闲话录》中反复出现的鸡的特写、风景、由拍摄伙伴假扮的“山寨丘比特”。这种藕断丝连的处理,极有可能蕴藉着中国传统戏文中咏叹景物的段落与剧情主线主从搭配的启发,而片中多数时候活跃的场面取景和镜头变化,则应当是他年少轻狂时大量观看电影留下的烙印。两种因素奇妙的叠加,使邱炯炯的纪录片形神兼备,不拘一格,散发出独此一家的韵味。人常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舞台与人生永远隔着一道屏障、一段台阶、一次装扮,台上与台下,相看两不厌。邱炯炯这个曾被舞台的来劲捕获过的小孩,此后忠诚着表演者被一个更强大灵魂附体时的境界,寻觅有戏的人,戏说凡人传奇。
开机……登台……
第一行:邱炯炯,《大酒楼》(Qiu Jiongjiong,The Moon Palace) 纪录片,DV,104分钟,黑白,2006-2007
第二行:邱炯炯,《姑奶奶》(Qiu Jiongjiong,Madame) 纪录片,HDV,120分钟,黑白,2009-2010
第三行:邱炯炯,《萱堂闲话录》(Qiu Jiongjiong,My Mother's Rhapsody) 纪录片,HDV,106分钟,黑白,2011
ArtWorld:你在从前的访谈曾谈到,你在 20 岁出头时就开始写剧本,筹划拍电影了,那时想拍的电影并不是纪录片,为什么后来真正拍摄的是纪录片呢?你认为电影和纪录片这两者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
邱炯炯:拍电影这事儿跟绘画作为梦想在我身上应该是同时萌发,二十岁出头时只是写出了一个相对较完整的剧本,就是现在看,改改也能成立。纪录片跟电影,就好像水彩和绘画的关系。
ArtWorld:你的作品是一种作者式的纪录片,拍摄对象围绕着你认识的人和熟悉的环境,未来你在纪录片选题上也会延续这种随遇而安、“临时起意”吗?
邱炯炯:我作为作者,通过拍摄和他(她)形成镜像关系,这很重要。我目前正在做一部新片的后期,这部片子的主人公和我之前并不认识,我因为熟读他的自传而决定拍摄他。
ArtWorld:你的大部分纪录片在家乡乐山拍摄,片中人物的对话、讲述以及旁白都使用四川方言,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邱炯炯:旁白也是有体温的。
ArtWorld:你是否会选择有表演欲的拍摄对象,你是否认为只有他们才适合邱炯炯的片子?你常用一个词来形容你和对象的关系,那就是“捕获”你。在这样的对象身上有激情和喜剧的因子,镜头一开机,就好像他们登了台,能够来劲地演出自己的大戏。
邱炯炯:可能他们面对的是我和我的摄像机,因为我也是有表演欲的,并且很解风情。
ArtWorld:你在拍摄前有没有剧本,采访是完全即兴的吗?在《大酒楼》中,你对孃孃们采用了结构式的采访,对每一位孃孃都问了相同且顺序一致的问题。
邱炯炯: 拍之前是有提纲的, 但谈话一旦开始, 我不得不——甚至会下意识主动地——背叛提纲,这有点刚才所说的“猎物”的意思。
ArtWorld:你需要面对拍摄完成后的素材才能处理作品的结构吗?在拍摄阶段,有没有预先设定的成份?
邱炯炯:有预设对我基本上是最有效的方法。当剪辑开始的时候,我又开始颠覆素材。
ArtWorld:剪辑阶段往往会耗时几个月,一般的纪录片剪片都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你如何保持几个月的兴奋,时间过长会磨掉一股作气的状态吗?
邱炯炯:几个月长吗?面对繁复而无序的素材,有的作者拍完后还要歇半年再剪。沉淀是很惊悚的事儿,但又充满诱惑,它会给我礼物。
ArtWorld:如果按你拍摄的时间顺序把《大酒楼》、《黄老老》、《萱堂》、《姑奶奶》这几部片子看下来,前几部在剪辑方面形式更丰富,技巧更花哨。《大酒楼》中,你自己有出镜,收录了采访时的问话声,故意让观众看到拍摄团队的形象,还有你和自己朋友的对话。《黄老老》中,你自己的亲身旁白很突出。但到了《萱堂》,旁白减少,你不那么突出自己的存在了,但你的控制更隐秘地存在于片子成形的过程背后,我个人感觉后几部片子更流畅。是否可以说前几部作品更注重影像,后几部作品叙述的比重上升了?
邱炯炯:《大酒楼》里我的形象并没出镜。《黄老老拍案》里我是一台午间广播节目的主持人。《萱堂闲话录》里我要求的是完整的讲述——有观众说是“达到朴素的好看”。
ArtWorld:你是否在意观众的评价?
邱炯炯:在意,我毕竟是通过影片和社会进行对话;但是,在观众判断作品时,作者也在判断观众。我不在乎观众少,而在乎交流的有效和深入。传播、观看甚至消费,这一系列动作的双方是平等的——作者要反省,观众要学习,谁也不比谁高。
ArtWorld:你有没有考虑过拍摄纯粹的影像作品,在美术馆展览的那种虚构类影像作品?
邱炯炯:我现在正做的新片有这个倾向,但它同时又是个需要屏气凝神在电影院里观看的故事。新片取材自一个老右派的自传,同时运用纪录片和剧情片的方式。大部分属于剧情片方式,对人物原型的访谈也整合在其中。此人 23 岁被划为右派,锒铛入狱,直至 46 岁又被无罪释放,他是一个满腔热血又后知后觉的人。现在我正在做的是这部片子的上卷,从主人公出生(1943年)至入狱(1957 年)。他这本自传是纯纪实,没什么风格,但他记性好——这样的原著做电影最合适。
2012 年 8 月到 10 月,我拍摄了这部影片的纪录部分。2012年 9 月到 10 月,我根据原著和纪录素材完成了整个剧本。剧情部分从 2013 年 4 月开始在四川搭棚,5 月开拍,7 月杀青。现在忙于后期。明年这部作品能出来吧。
ArtWorld:你的纪录片中,声音叙事的功能非常明显,可以说配乐、语言与画面鼎足而立。《彩排记》、《大酒楼》用到川剧戏曲。《姑奶奶》中用到主人公的歌曲演唱,在没有直接出现人声演唱的段落,你的配乐依然很有存在感。你的专业背景是视觉艺术,你对音乐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吗?
邱炯炯:我也没有视觉艺术的专业背景啊,我又不是科班出来的。我认为声音太重要了,和画面同等分量。每个创作者对影像、声音的处理方法似乎都出自作者自身的知识系统,这个系统由阅读背景和记忆力、消化力催生。我不停地看,不停地听,长期不懈而已。
ArtWorld:讲述是你的纪录片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姑奶奶》中的樊其辉(裁缝 / 碧浪达夫人)、《萱堂》中的奶奶和父亲,这些主角都承担起讲述者的角色。樊其辉在台上和台下,还表现出两种不同的讲述方式,他在舞台上演唱和讲述(煽情的),在舞台下也是演唱和讲述(直率的),这部片子的镜头变化被压缩了,为什么这部片子做的这么单纯?你是怎么样看待讲述的?
邱炯炯:我曾经对《姑奶奶》的形式做过一些阐释:给一个悲伤的智者画一张胸像。如同观看一幅尼德兰肖像画——我最终选择了这样的景别。“讲述”通过密集的话语,给观众一个看不见的时空,而这时空是被讲述者消化过的——如同影片于我,就是一个被作者消化过的时空。
ArtWorld:你 17 岁来北京独自生活,学习绘画,做梦,当时你和家里的关系有点像猫和老鼠吧。后来你算盘从父亲那儿弄到投资,买 DV 机、剪辑台,拍电影。虽然当时父亲总是否定你,但依然父爱如山,在行动上给予你有力的支持。能否谈谈你的父亲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起你们能够相互理解了?你和父亲现在的关系怎么样?
邱炯炯:还是从我通过摄像机介入家庭事务开始吧。因为我没放弃,他最终理解了我。我们是合作者的关系,现在做的这部新片他任舞美顾问。
ArtWorld:你为什么信任父亲能做好舞美顾问呢?他也没有视觉艺术的专业背景,而且人与人的审美是差异很大的。
邱炯炯:什么叫视觉艺术的专业背景?要谈专业背景,我父亲可是跟着戏班子长大的,从小在后台耳濡目染——在戏班长期搭把手比进美院强多了。他可以用皮带做脚镣,用废木板和瓶盖儿做老式相机,用篾条铁丝窝驴头,信手写标语、写匾额,指导撑杆如何架船靠岸、缆绳怎么缠绕,如何安全地在易燃环境中点燃油灯;他可以提供一些传统的、接地气的、充满人情和手工味道的基本经验——以至于我在拍摄现场能每天一如既往地想象力脱缰,创造力爆炸。
ArtWorld:你拍摄第一部纪录片《大酒楼》时,父亲就在片中出镜了。到了《萱堂》时,父亲俨然成为排在奶奶位置之后的第二主角,他对你拍片的投入程度是不是越来越高?
邱炯炯:在这个乏味的恶时代,和儿子一起做备忘录,能不投入吗?
ArtWorld:你是否摄影呢?
邱炯炯:之前五部都自己摄影,新片有摄影师。
ArtWorld:拍照片呢?
邱炯炯:20 岁左右时拍过胶卷儿的,长期不拍了,什么时候拾起来练练应该还可以的。题材上逮哪儿拍哪儿,想拍情色的。
ArtWorld:你的展览为什么叫“邱炯炯艺术节”?
邱炯炯:节日嘛,狂欢嘛,挑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