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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发了对海的爱意，颂扬了它的辽阔、深邃和退潮之宁静以后，剩下了并不自察的对海的恐惧。在岛上，幻想怪兽几乎演变为期待怪兽。而当小旅馆弧光灯熄灭，前面滩头似乎有座头鲸乘浪上岸。
对海中怪物的幻想离不开对它吞噬能力的幻想。它总是一口就能吃下一支舰队，一座村庄，一个部落。它令人着迷，又让人困惑，带来神秘、传奇和阴影。它从海中升起，当一线阳光射在它半透明的肚皮上时，它身体内部的那个世界显现，让人看到其中的舰队、村庄和部落。几天以后，会有人从它的身体里生还。坐在小旅馆的昏暗厨房里，生还者谈论其一生之中的另外一生。
怪兽的巨大体量——在幻想里它是一座岛屿，但从来不是一片大陆——总是能隐藏在无限的海中。它的出现总是有先兆，有转绿直至变黑的太阳，有浓烟笔立的小范围旋风，有两盏泛红的老式探照灯——那其实是怪兽的一双饿眼。它的背景总是晴朗的，它由于一个渔夫的过失而从镇妖胆瓶里逃逸，重临旅人的眩晕和虚脱。
从对海中怪兽的幻想直到对海的幻想。怪兽为什么不就是大海本身？甚至，大海仅仅是宇宙这怪兽翻腾的胃。从滩头，我们以脚试探着轻触怪兽潮湿咸涩的表皮；要么，从滩头，我们狂奔过去，以一种寄生物的狂喜投身进海这巨胃。在岛上，幻想怪兽已经变成置身于怪兽内部。我们打开小旅馆的木窗，依稀看见了那些座头鲸。它们似乎是怪兽的分娩物，或怪兽无法消化、反胃后可能的呕吐之物。
《美国鱼雷》（The Yankey Torpedo），纸本，蚀刻版画，手工上色，243×346mm，1813
William Elmes 印刷，Thomas Tegg 出版，大英博物馆 | 图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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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的炼成取决于时间。一只草履虫要熬上多少亿年，才能够变成左右世界形势，朝着外星飞去，掌握核按钮宝贝的老魔？他最初的出身，也可能是一枚病毒，或孤单的水分子。
砂石，接骨木，嗡鸣的花脚蚊，鲽鱼或狐狸，金雕或通臂猿，衙门里郁郁不得志的县丞，废弃在漩涡城市里某个地下室的一架坏钢琴……经由最先进的宇宙真理大法炼就的最新一代妖怪，要是回顾自己这些模模糊糊，无从溯源的来历，或许免不了面露惊讶，表示难以置信；这就像一段铜线，一片薄膜或一句捕捉不住的臆语，哪怕就是一架装有手柄的磁力发动对讲机，怎么有可能推进至眼前最新版本的智能手机这样的结论呢？
所以，现在的确已经是未来。一心想要在人之境写诗，却难免写成了某种妖诗的诗人，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一时间的奇观。
超级电影托拉斯的摄影棚里，没日没夜赶拍的那部大片，改编自躲在衙门里一间推窗便能就菊花的小轩，用蝇头小楷慢悠悠细述的传奇故事——那位县丞，幻想人类有一天会从时间尽头迈入灵异空间，不再受制于仿佛专为限制人类行为而设的物理规则，从而随心所欲任意为之，弄得那几个被钢丝吊来吊去的替身演员皮下淤紫，眉破鼻肿，为了导演要展示的，男女主角腾云驾雾的能耐、同时现身四方的神通。
而对于充任男女主角的明星，这其实早已不算什么。乘着超音速飞机，他们已经在地球上来来回回无数遍，航程都可以绕这颗行星好几十圈了；有时候他们也乘直升飞机，他们从云端里伸出长镜头，抢抓躺在一百多层某间卫生间冲浪浴缸里戏水鸳鸯的瞬间英姿，报复狗仔队员抢抓了那么多他们的隐私镜头。他们的分身则出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杂志、报纸、招贴、广告、电视、手机、巨型电子屏、天空间突然凝聚的一朵云，晴夜里重新排列的星图，其中全都是他们的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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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摄影术刚刚诞生的年代，对这一新鲜技术心怀疑虑和恐慌的土人把它等同于摄魂术，认定被摄者的灵气精髓将会被那个带魔法的木头匣子吃掉。这样想的时候，这来者妄谈的时候，不少被摄者，尤其那种有着饱满的酸腐气息，有着宿酒、鸦片和沉香气息的被摄者，就真的会被吸走灵魂。
被摄影术吸走灵魂者因祸而得福。尽管他们的肉身由于经历被拍摄，一天天收缩、枯萎，如被风干的橘子般起皱、变黑，最终成为纯粹的败絮，但他们的灵魂被纳入底片，得以留存于人间世界。他们的灵魂也许失去了肉身，但肉身之幻象却能够以黑白照片的形式与其灵魂更久地在一起。
对摄影史的研究者和老照片的收藏者而言，如何区分有灵魂被摄入的旧底片和并无灵魂在其中的旧底片，是一个真正的考验。事实上，寻找灵魂旧底片一直是个学术尖端，一种类似从完美的诗句里提炼黄金这样理论上成立，实际还未获成功的实验。大量的资金拨给了这一项目；为此设立的巨奖一直在空空等待；著名学者临终前总是有所遗憾；愚人节那天，“发掘出旧底片灵魂”成了最为经典的谎言……甚至，有人放弃努力，倾向于认为把摄影术说成摄魂术的确是一种妄谈。
难以置信的是，一个开办家庭养鸡场的专业户农民轻而易举解决了难题。他靠的是多年来区分鸡蛋的经验，那也可以说是区分鸡蛋的绝技。成功归于他的鼻子。他曾百分之百准确地嗅出过受精蛋，现在，他以同样的方法嗅出了内含灵魂的旧底片。
气味是抵达的门径。按专业户的话说，鸡蛋中未来生命的气味与底片里旧时代灵魂的气味极其相似。他的鼻子认出了众多无辜寄生于胶卷的灵魂。但气味是无法表述的，鼻子的嗅觉更不能推广、转移或授予他人。所以，对学术界来说，专业户的方法无异于巫术。用这种鼻子巫术去找内含灵魂的旧底片，岂不正表明摄影术等同于摄魂术的确是一种妄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