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0年1、2月合刊(上) 238 期

2010年1、2月合刊(上)
活字

作家|张大春:给孩子讲那汉字的故事


张大春和他的孩子

张英 | 采访

作为中国台湾的代表作家,张大春带着《聆听父亲》和《认得几个字》到了法兰克福书展,把一个无趣的演讲会变成了书法道场,周围坐满了金发碧眼的听众。演讲结束后,向他索字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他站在那里,拿着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个粗体黑字。

我的父亲和孩子

我写《认得几个字》完全是因为两个孩子,写《聆听父亲》是为了父亲。我父亲身体不好,因为病痛他放弃了继续复健,有意识地扔掉助行器,后来摔倒跌了一跤。我当时结婚,完全是为了冲冲喜,让他高兴高兴,有点儿心理作用。
后来很快就生了儿子,很奇怪的是,我儿子跟我父亲阳历生日同一天,12月30日。

我的儿子生下来了,麻烦也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这本书了。因为这个书是以一个父亲的角度写给一个没出世的孩子的书,在书里我给他讲爷爷和整个家族的故事。我越想越不能写,就一直停了四年。停到我小女儿都出生了,都会讲话了,到了2002年,我咬着牙,在一个月里面写完了书。

我特别喜欢跟他们聊天和交谈,有时候也不一定是聊字,现在他们一顿晚饭可以吃两三个小时,一边吃一边聊天。这是我们家的习惯。我也习惯了和他们每天的交流,时间长了,他们有一个习惯,如果今天少跟他说了20分钟话,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会有反应的。孩子们有时候需要的不见得是知识、智慧,他们需要的就是和父母亲近的感受。

教孩子认字,没有故事的字不能教,或者说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如果不在一个故事之中,孩子们都记不住。这并不是要推销我的《认得几个字》,而是要回到另外一个概念:中国的叙事传统里面有这个特质,为了要传递某一种特定的知识,而又希望这个知识起码被深刻地记忆,所以利用叙事的手段,来包裹这个要传递的教育讯息,也就是说让叙事过程本身负载着知识讯息。
比如,我女儿不练琴,你要怎么让她练呢?我就跟她讲一个“练”字的故事:“生丝是黄的,它必须泡在水里头煮,煮个几遍再拿到大太阳底下晒,煮一遍晒一遍白一遍,煮一遍晒一遍白一遍,我说这个就叫练,这种丝织品不断的,就叫练。这整个成品也叫练。澄江静如练嘛,势如匹练。”她听了很高兴,我接着说:“如果你们是那个蚕茧的那个丝,给这样煮一煮晒一晒很难过吧?”他们就点头。我然后再说:“假设你爸爸5月1号死了,你得替我守孝三年,三年以后的5月1号,满服了你再出丧,中国人就是这样。那三年你不能吃好的,甚至不能吃饱,只能喝一点点儿水,而且一开始只能吃蔬菜,肉也不能吃,果也不能吃,瓜也不能吃,你不会饿的吗?会很惨的。不过到了爸爸死了一年以后,你可以吃一点儿水果,吃一点儿菜,可以穿一点儿舒服的衣服,不用光穿麻了,那个衣服就是练过的衣服。所以我说一年以后叫‘练日’,也叫‘小祥’,三年呢,就叫‘大祥’,过了三年,你就可以完全正常生活了。”她一听就懂了,直点头。

我说,“你想想,练是很苦的,只要这样你才能完成整个阶段。”孩子们完全懂我说的话吗?不一定,当时你如果只跟他讲道理,就事论事,讯息很小,可是我刚刚讲那一大串,因为有故事,有来历,他们就统统会了这个“练”这个字。
我的经验是,这样教他们认识汉字,讯息量大,反而容易记。所以无论对怎样的孩子,如果你要培养他,就得给他有组织的大量讯息,而不是让他乱七八糟地背康熙字典或唐诗,那太无聊了。而怎么组织?故事就是最好的组织。

“局”和“橘”

有一天我在家里,暑假,两个小孩,一个6岁,一个4岁,我就听见哥哥跟妹妹说今天来玩恶作剧。我一听就从一楼跑到二楼去看,他们两个叽咕半天,拿着我太太的绣花拖鞋,接着一个跳绳,从楼梯缝中间直直垂下来。只要谁拉那个绳子,鞋就掉下来砸谁。我赶快下楼。哥哥说:爸爸要不要来看一个东西?我说我才不入你们那个局呢?他们一听,“局”,什么“局”?这下他们就入了我的局了。我拿了一张A4的纸,画了一个老头,披头散发的,还有个拐棍儿,这个就是“局”。“局”字原来的意思就是老头,或者老太太,头发这么长,一定老。为什么呢,因为行动不便嘛,所以局限啊、局促啊、需要加手边、人边、足边啊。接着呢,又讲到橘子的“橘”,还画了大篆的字形给他们。故事是这样的:从前在四川,有个地方叫巴邛,有人种橘子,特别大,两个橘子,剖开来一看,每个橘子里有两个老头在下棋。老头来你一步我一步,一边说闲话。这四个老头是商山四皓,是四个隐者,曾被张良请出来,在高祖归天之后,福保汉室江山。但那四个老头为什么会在橘子里下棋呢?“局”跟“橘”,在这里是同一个字—当然不是同一个字,而是在影射。四个老头在橘子里头,入“橘”了,下棋。世事一盘棋,再像神仙,再有智慧的人,也不免落于“局”中,不免仍然有胜负争斗之心。要是商山四皓要知道到了宋代编的太平广记里边有这么一个污蔑他们的故事,非得告人诽谤不可呀。

我说的是两个字吗?不是,我说的是一整套,从汉代到宋代历史的发展,这里头还有隐逸以及功名这两个相对应的概念,还有政治解读。我管你几岁,你4岁或6岁,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你就要接受我的想法,接受我的段子,而且不费劲。我不叫他们背书,也不叫他们做作业,他们考试不好也不打手板。但就是一点,要听我说话、说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面还有很多字。教育不是在传递道德,不是在尊重伦理,教育的核心是说故事,教育的本质是说故事。每一个单独的字,每一个单独的词,每一个单独的意义,不容易被记得,必须让这些字,这些词,这些意义,融成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怎么贯穿?用时间去贯穿,用情景,有始有终,有前有后,有因有果,这样的一个时间轴贯穿的情节,形成人物和故事,所以他们记得了“橘”,也记得了“局”。

当我们对文化产生焦虑,当我们疑惑于文字的传承或者是很多资源是不是断掉了,不担心。一旦有故事,故事会帮助我们理清这一切。希腊的神话里头九个缪斯,九种艺术,他们的母亲,缪斯女神的母亲就是记忆之神,memory,怎么记呢,我们说故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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