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0年1、2月合刊(上) 238 期

2010年1、2月合刊(上)
活字

艺术家|张洹:我的艺术原则是“顺者亡,逆者昌”


张洹作品《家谱》

张洹 | 文
2000年,我在纽约艾姆赫斯特创作了“家谱”。我邀请了三位书法家在我脸上书写,从早上到天黑。我告诉他们写什么,而且在写黑的时候也要保持严肃的态度继续一丝不苟地书写。天黑的时候,我的脸已经成一片黑了,我的特征也随之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肤色,就好像我的身份没有了,这个人消失了。这个作品讲述的是一个家庭的故事,一个家庭的精神。在我的前额处,上面写着“愚公移山”,这个传统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主要讲了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办到的,最终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其他的文字还有对一个人未来命运的预测,比如说颧骨的形状代表什么,痣长在不同的位置意味着什么。人的命运难以琢磨,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控制我们的命运。

艺术这个东西没有标准,你可以思考得像一个哲学家,也可以像一个文学家、一个民间艺人,或者去修炼,路子有很多种。我的方式是,如果想做出自己的东西,在这么多系统里,只能是不讲道理和蛮干。不讲道理的时候,我觉得才有可能走出系统;蛮干的时候,才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语言。人,我相信在吵架或拼命的时候有他的本质出来的。平时都在掩着自己。讲道理就在系统内。所以我的艺术道路就是不讲道理加蛮干。这才是我的硬道理!

我喜欢留意一些法师讲的话,很有道理。比如星云法师说,人说话不能过,做事不能过头;“过错”原意是“做过了就错了”,做过头了灾难就来了。非常符合人性的一个道理。但是,对艺术来说,就不合适这个道理。艺术要做“过”,过头,它才能立得住。我也经常讲,一般说“顺者昌,逆者亡”,但是对艺术来讲,是“顺者亡,逆者昌”。“大刀向我们自己头上砍过来,直到砍死为止”。

当代艺术,它的一个特质,我的理解,如果它不提出问题,那么它就失去意义,它本身就有问题。它要提出它自己的一个看法,可以是颠覆性的,可以是叙事性的,必须有自己的立场。

我的灵感来源于日常生活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生活小事,如每天吃饭、睡觉、工作、拉屎,在这些极不被人注意的平淡生活中去发现和体会人性的本质。在作品过程中我努力要体验的是生存,身体和真实,而厌恶作品中的表演成份。

1994年我做了两件重要的作品,就是12平方米和65KG,这都是东村生活最直接的反映。12平方米是厕所的面积,这是大队的一个公共厕所,天天用。那一天午饭后我去了常用的一个厕所,刚下过雨,天刚放晴,可是这个厕所根本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五六个粪池全都堆满了粪便,都溢出来了。我只好骑自行车到村里的另外一个厕所,那里相对干净些, 可是我一进去, 成千上万的苍蝇扑面而来,无奈只能蹲下来方便—这就是我的生活,谁也代替不了,你只能做你的生活。我一下子有了做12平方米的想法。第二天我就用两片纸板做实验,一片涂的是蜂蜜,一片涂的是取自鱼肚子里的腥液,放到院子里,结果苍蝇对它们都很感兴趣。几天后,我就实施了这个作品,请的有摄影师,录像师,我记得录像师在拍摄过程中差点连人带机器掉到粪池里,很惊险,因为那台租来的机器是电视台的,很贵。我端坐在厕所中间,一个小时,身上涂满了鱼液和蜂蜜,很快苍蝇就趴满了浑身上下,有些苍蝇趴在嘴唇眼睛耳朵这些部位,很不舒服。其间有人进来用厕,当他们突然发现我的时候,他们很尴尬,很惊讶,想出去但尿已经撒出来了,他们可能一辈子也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极力使自己忘记现实,让我的精神离开肉体,一次一次地被拉回现实,只有作品完成以后,我才知道我体验到了什么。一个小时之后,我走出了这个厕所,进入了一个厕所旁被污染过的充斥垃圾和粪便的水坑,直到水淹过我的头顶,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只在逃生的苍蝇。

在做了12平方米之后,我一直想做一些跟自然关系密切的作品,所以我想坐在山头上体验日出日落再日出的感觉。因为前面的作品都是在日常空间内完成的,想突破这个局限,也想突破自己的想法。

那段时间,我在准备做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作品,就是想对自己的承受和冥想作一个挑战,我做了一个铁箱子,想把这个铁箱子放到北京郊外一座很美的山顶上,从早上六点日出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日出再一次升起为止,一共二十四个小时。为了实施这个作品,我和孔布跑遍了北京郊外的山区,最后决定在北京门头沟妙峰山的一座山头实施。然后就订做了一个80厘米乘80厘米的铁箱子,这个箱子的侧面有两个口,每个口的尺寸大约是15厘米乘2厘米。我在作品实施前的一天,想先坐进去体会一下,用打坐的方式。可是一进去以后,突然感觉不对,铁箱盖的铁钩已经自动扣住了,我这时意识到处境危险,但是我劝自己,不要慌乱,慢慢想办法,我试图用手伸出那个口,来打开铁钩,根本不可能,我的手无法伸出来;我想用头和背把箱盖用力撑开,我用尽全力摇晃这个铁箱子,想把它翻倒,让铁钩子自动打开,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这时箱子里非常闷,我也变得非常狂躁,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我本能地就大喊“救命”“救命”!喊了很久,我已经快要绝望了,这时很远好像从天边传来的声音在问“你在哪儿?”我告诉她,我在哪儿,赶紧去找人,一会儿人来了,一位打扫卫生的阿姨打开一点门,又不敢进来,她喊你到底在哪儿,我说快来,我在铁箱子里,快把我救出来。 我从铁箱子出来一口气跑出这个大楼,做了个很长的深呼吸,幸运的是这个公寓的落地窗没有完全关紧,否则一个月等朋友旅行回来后会闻到房子很臭,然后发现我已长眠在铁箱中。这件事发生后我对生命有了更深的认识,当时的感觉是我可以没有饭吃,我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自由,活着是最最重要的,生命是第一位的。

回到中国后,我对传统和信仰有了更深的体会,这种体会就来自于今天日常的生活。于是,我发现了香灰、门板、牛皮…,不断有新的灵感闪现。传统是一个民族的身体,信仰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身体和精神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存在。中国正在全力的向前发展,但不可能抛开他自身的躯体和精神。回到自己的母语文化,我感到更加脚踏实地和根深蒂固。

2005底在上海正式创建工作室,这是我从事艺术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室。记得以前在纽约和其它城市工作,时常被人问到:你的工作室在哪?我说没有工作室。我的头颅和美术馆才是我的工作室。那时是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和公共空间不停地做表演项目,有时候下飞机时还没有好的想法出来。有时在表演前突然改变所有的方案,将更好的方案实施,这对美术馆和我自己实在是太过分了。

工作室是一个小型的社会,每个员工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和世界。工作中我和团队真的是在互动,互相启发,我努力发现每个员工的长处,使其充分发挥他们的才智。

作品制作过程对我很重要,经常有预料之外的惊喜。有一天晚上,我去了锻铜车间,那时员工已经下班休息,车间里空无一人。当我看到正在做的一件锻铜大佛脚的脚掌心被切开后,放在佛脚旁边,我很兴奋,马上把锻铜组的师傅们叫起来,问他们何时结束这件作品,组长说再过两周可以做完,现在是因为脚掌心没有做对,先切开,明天再把她焊接起来。我心想幸好今晚来看,否则可能永远看不到今天的现状。我说这件作品已经结束了,效果很好!千万不要再做任何加工了。师傅们听到后,又高兴又呐喊,真的搞不清张老师在胡搞什么。

他们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完,什么时候还要继续赶,其实我也搞不清楚,但是我看到以后我就知道:该停了。在这个“停”的一瞬间就是艺术家才华的最重要的瞬间。这就是制作过程中给我的惊喜!对作品的判断只需一秒钟,作品何时结束,对一个艺术家太重要了。

不同种族,不同皮肤的人,他们有各自的历史和文化。他们有不同习俗和传统,他们又有不同的语言和信仰,从体格、皮肤到毛发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是生命,人的共性是完全一致的。上帝造人时好象将不同地域的人放进了一个巨大的烤炉里,一群人被烤过了,就变成现在的黑人,另一群人没烤到火候,就变成今天的白人,又一群人被烤的恰到好处,就是现在的黄人。当然随着不同种族之间的多代混合后,又形成了更多复色人群。世上的各路神仙也都一样,他们都是人,又是被人神话了的巨人,人类是需求信仰的。不同人群需要寻求属于他们自己的英雄,这个英雄就是他们的上帝。但每个人又是自己的上帝。人与神之间仅有一线之差,神是超凡人的,人又是超凡神的。

我从来没有考虑作品之间的联系。我只看重作品传达的信息是否与我的内心相符。我坚信自己在变化,作品也在变化。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很自然,很人性的,偏爱一种自然的东西,一种鲜活的东西;或者说是很原始的……很原始的一种偏激。我的DNA永远不变,荷尔蒙在减少,但饭量不少。

对我来说西方的文化是一个三角形或者一个方形,中国文化是一个圆形。我也经常把瑞切尔·沙拉(Richard Serra)和齐白石放在一起比较,看他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他们俩我都喜欢。沙拉有个作品让我站在那里发傻,一个实心的、2米高的钢墩子立方体,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却让你有很多的想象力,很打动你。同样,看到齐白石一张小纸上一个小虫子,就让我太爱他了。两个人同时让我喜欢,让我疯狂。我觉得艺术家一生的工作一个是延伸艺术的枝节,一个是离开这棵树,去拓展它。这两个工作我觉得我都做不好,自己更喜欢第二个。我喜欢离开艺术,去扩展它的边界。就是把这个概念给模糊掉,给重新定义。是艺术家,还是一个企业家,还是一个政治家,都应该具有魔术师的大脑,他是头羊,应该领着大家,但是周围的人都捉摸不定他后面要做什么。我下一步要做的,你肯定想不到,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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