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0年1、2月合刊(上) 238 期

2010年1、2月合刊(上)
活字

语言学家|潘文国:繁体简体,一国两制?


潘文国

张英 | 采访

这几年,全国两会上总有一些委员提案,建议在小学里开展繁体字教学。这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世界上恐怕没有其他语言在同一个时期拥有两套文字体系,这给中文的使用和推广带来极大的麻烦。在一些国家,比如日本制造的家用电器说明书上,“中文繁体”和“中文简体”赫然已经与英文、法文、日文、韩文等并列为一种国家语言了。

原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院长,现担任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应用语言研究所所长的潘文国2008年出版了《危机下的中文》,引起汉语教育界较大反响,被认为是迄今为止研究汉字和汉语现状最为深刻的著作。他觉得,回头反思我们的语文教育,可以说中国人语文水平下降是语文教育导致的,我国目前的中文教育问题非常大,包括我们的语言政策可能是有问题的。当初推行简化汉字的时候,采取的主要方法之一就是同音替代。同音替代本质上就是写别字,把别字当作规范字去推行,就等于鼓励你写别字,人人都不把写错别字当回事,那错别字怎么不犯呢?不可能不犯的。
繁体字、简体字,一国两制?

1956年政府搞第一次文字简化方案。从此,大陆年轻人基本上不认识繁体字,与中华民族几千年留传下来的经典著作绝缘。他们了解古代的东西,要么就是接受别人的解释、今译,要么就是阅读简体字的选读本。从此经典著作对年轻人失去了亲切感,这种心理上的损伤是极难弥补的。

在简体字的推广过程中,政府并没有做任何论证,也没有认真征求学者和专家的意见,可以说是政治强行干预学术的结果,完全是在“一边倒”、甚至“大批判”的过程中进行的。它的政治代价是一批反对简化字的学者被打成“右派”,被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1977年,政府启动第二次简化字改革,结果方案公布以后是一片反对之声,这个方案走得更远,进一步贯彻了同音替代的原则,或者笔画简化,造成传统的规范失效,错字、别字的存在合法化,完全超出了汉语的承受程度,实施两年后便不得不停止,但这个方案仍坚持了近10年,直到1982年才正式废止,但当时也没有人出来解释为什么不用了?这个方案错在哪里?

文改派们为什么要搞简化字呢?因为他们认为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一个发音、一个音节,只要用一个汉字就够了,你要那么多汉字干什么?所以第一步是把汉字简化,最好做到一个音节一个字,然后在音节中分析出声母、韵母来,最后用罗马字来表示这些声母、韵母,汉字就可以彻底拼音化了。完全是这个指导思想,简化字被看作是一种权宜之计,一种临时性的过渡。由于文字改革完全割断历史,因此方案也就主要着重于现代,特别是一般民众的运用,很少考虑一些汉字在古代、在别的场合一些特殊用法。结果是造成了许多错误。

到了今天,废掉汉字、拼音化的道路是走不通了,政府也没有正式宣布过,说咱们拼音道路不走了,只是把原来的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改为叫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为什么这样改?机构里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些人,指导思想到现在没变化,还是认为文字仅仅是语言的记录,仅仅是口语的记录,只要会说就会写,随便怎么写都可以。这个非常大的一个错误。

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改名字以后,当时有一些老先生非常不满意:“你改了以后,我们搞文改的人将来靠什么吃饭?”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工作了一辈子,搞的就是怎样使汉语拼音化,几十年下来,一些错误的东西现在已经成了习惯,你再要改动,即使是只动一部分字,年轻人又不答应了。简化字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谁也不知道。
是文化问题也是政治问题

现在,大陆和新加坡用简体字,台湾、香港和澳门用繁体字。随着两岸政治紧张局势的缓解,大陆学生到台湾,台湾学生到大陆,繁体字和简体字之间的交流问题怎么解决?大陆学生不写繁体字怎么考进台湾大学?在美国的对外汉语教学中,大陆人的教材是简体字的,台湾搞的是繁体字,搞了几十年,两种文字都有,你叫美国人用什么文字与中国人打交道?这些问题我们国家至今没有统一的政策。

国家语委在组织一批人,想搞一套规范汉字表,搞了七八年,不久前拿出来了。结果焦点集中到“44个汉字整容”上,繁简字问题被刻意冲淡了。同音替代问题几乎完全没有考虑解决,比如说发财的发(發)跟头发的发(髪),两个完全没关系的字,读音也不一样,简化成了一个字,像这种归并搞的非常麻烦。规范字方案对此完全不考虑,等于原来简化方案的原则完全不退让,问题也放之任之,等于把麻烦留给子孙后代。

有些人反对恢复繁体字,很大的一个理由就是成本太大。咱们已经搞了50年的文字简化了,把现有的东西全部重印一遍比较困难。但是你有没有没有想到这50年中有多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值得重印留下来,就跟中国五千年文化留下来的典籍那样?这个问题,一定要从历史的角度去看,不能只从50年去看。

虽然简化字的理论基础受到质疑,但是要全部回到繁体字,在今天基本没有可能。因为只认识简体字的人已经成为了当今社会的主体,他们是反对回到繁体字的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

我认为,语言文字问题不是个别人的问题。这是全民族的问题,是全国的问题,是全体华人的问题。语言文字怎么动,要考虑到整个国家的民族的历史、现在和今后的发展,不能按照几个人的脑袋一拍,搞一个方案,麻烦的事情不敢去碰,过几年又得再搞,这样改来改去,那才是“折腾”,经济成本、社会成本就更大了。

汉语拼音要取代繁体字?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中国多灾多难的命运让很多知识分子把强国梦寄托在文字改革上。当时鲁迅提出所谓“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时候,就是要把汉字和中国传统文化一起推倒,全部都不要了。从“五四”时候起,文言文、白话文、汉字改革、简体字、拼音化,甚至为白话文建立量身定制的语法,实际上都是同一件事,或者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其核心就是为了汉语拼音化。白话文运动的目标也是为此。

中国的拉丁化新文字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瞿秋白在苏联创制的,1929年和1930年他分别发表了《中国拉丁式字母草案》和《中国拉丁化字母》。当时他的目的是为了在苏联远东的十万华工中间扫除文盲,用拉丁化新文字来替代汉字。

建国以后,五十年代提出了文字改革三大任务: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制订汉语拼音方案。而它们的核心就是让汉字汉语拼音化。从1958年到2000年这40多年里,各个方面都按自己的理解来推广《汉语拼音方案》:一个把它当作注音工具,一个把它当作新的文字。尽管早在1958年,公布拼音方案的时候,周恩来总理就强调:“首先,应该说清楚,汉语拼音方案是用来为汉字注音和推广普通话的,它不是用来代替汉字的拼音文字。”

经过几十年的实践,理论和实践都证明汉语“拼音化”道路走不通,2000年公布的《国家语言文字法》明确规定《汉语拼音方案》的作用只是“作为拼写和注音工具”,从立法上确定一种语言,一种文字,否定了汉语拼音作为一种文字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的“纠缠”之处就在于:一方面,我们肯定汉语拼音只是个“拼写和注音工具”,另一方面,我们又制定了只有正式文字才需要的“正词法规则”。一个是人大常委会通过的正式法律,一个是国家技术监督局发布的国家标准,两者都是权威,而两者却是相互抵触的。

这样的结果是出了很多麻烦:比如说上海的街道路牌和商店招牌上一般都是中文名加英语名,国家有关部门要求地名只能用汉语拼音标注。而上海市政府考虑到和国际接轨,就决定了上海市路牌上面是中文,下面是英语翻译:比如南京路是“Nanjing  Road”,按照有关规定应该叫“Nanjing  Lu”。后来我们确定,上海市还是搞“Nanjing  Road”,因为这是英文翻译,是给外国人看的。而用“Nanjing  Lu”的话都是汉语拼音,如果外国人能看懂汉字路牌,干嘛还要重复看一次汉语拼音啊。

现在国家推动汉语国际推广,在海外搞了许多孔子学院,我们给老外教什么,教汉语拼音还是教汉字?从学术的角度来讲,把汉语拼音作为注音工具来教,和作为语言来教,是不一样的。汉语的问题主要是语言学理论出了问题,他们在西方语言理论的指导下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语音是记录语言的,文字是记录语音的。语音是符号,文字是符号的符号。这个观点是错误的。

目前,因为中国经济的发展和中华民族的复兴,全世界出现了学习汉语、学习中国文化的热潮,还在不断升温。而“一文两字”的现实使得外国人无所适从,成为汉语和中文走向世界的瓶颈。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已经成为中国语言文字研究的当务之急,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 返回文章列表
我来说些什么
  昵称*
  邮件*
  主页
  验证码*

首页 | 关于我们 | 读图 | 订阅 | 广告及活动合作 | 活动 | 零食 | 联系我们

This site uses J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