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3年6月275 期

作为一种运动,旋转是更为根本性的。事物即便处于一种我们以为是静止状态的情况下——正如伽利略所说的——它仍在转动。旋转是一种引人入胜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嬉戏。无论它将人们的意志引向何处,人们都会从中得到无以言表的愉悦和满足。

38 旋转中的每一个离心力都有一个向心力

张献|自述       谭智锋|采访整理

 

编舞与圆

其实,所有的舞蹈都是有中心点的,舞者在舞台上基本都是随着中心点,不断地移动,向左向右,向右向左,来来回回形成中心;或者给你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转来转去就变成旋转。“编舞术”这个词的英语 choreography 和它的来源拉丁语差不多,都是源自于希腊语词根 chores,既是“圆”的意思,又有“动作”的意思。一个词同时是圆又是一个动作,我们该怎么来理解它呢?一个类似圆的动作?或者是,所有的动作都有一个圆的核心?如果这样的话,欧洲人是怎么选择这个词为核心来进行编舞?有时候,中国人还把它翻译成“优动学”。他们一定对圆的动作有一种概念,可能我们一时还很难理解、根究它的缘由。在历史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编舞家、理论家叫拉班,他曾写过一本书,叫“choreosophia”,有人翻译成《圆的智慧》。sophia 是philosophy 的词根,是爱智的。每样东西都会有一些技巧,一些聪明,玩到高级就形成每个专业的基本内容。无论是传统舞蹈、戏剧,还是现在的身体表演,都蕴含着圆的动作的智慧。

 

舞者的旋转体验

旋转被关注的往往是一种视觉上的效果。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旋转”所表现的是人的身体本身,除了观赏价值,更重要的就是它的参与价值和经验价值。旋转的动作涉及反身性所产生的一种对身体的极限挑战。你一直在旋转,长达一两个小时,就会达到人的身体极限,随之就会倒下去。每一个基本动作本身的意义,往往是在 A 点到 B 点之间,不是永远在无限地延伸,实际上它有时间上的限度。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意义,它与海德格尔所说的生命、存在和时间的关系,即向死而生的意义相类似。动作也是如此,如果一个旋转的动作无限延长,它的终点就是倒下。既然知道它早晚要倒下去,那我们一开始就不用看了?不是的,人们依然要看。人们为什么会对即将再次发生的事,千万次重复的东西,依旧如此关注?剧场中的观看依赖着戏剧悬念,可是没有戏剧悬念的简单旋转仍然吸引我们,这只能说是生命和生活本身的悬念。

2009 年上海“越界”艺术节时,我们邀请了荷兰舞者 Boukje Schweigman,她当时做的一个表演就叫做《旋转》。她将剧场做成了一个装置,观众席被排成了一个圆形,大致有 2 排到 3 排,观众席的背后是她围起来的幕布。看上去,观众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面。她有一个装置,从天上垂下一个环形的小幕布,还有一块发光的巨石。整个表演的内容就是 Boukje Schweigman 一直在旋转。除了一开始的时候,她伏在舞台中央,被巨石压着。整个表演持续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始终朝着顺时针方向旋转,过程中有一些变化,时而围绕着一个固定轴心旋转,就像行星的自转;时而旋转的轴心围绕着演出空间的一个环形移动,但始终能够保持这个旋转。这是一个典型的 physical theater 的案例。这样一个完全是身体旋转的表演,向观众提出了一个试金石般的问题:你是不是一个 physical theater 的观众,即当代的观众,在场的观众,是不是特别在乎一种在场的体验?

节目结束之后,有人问她,你怎么能做到这样的旋转?她说在旋转过程中,眼睛是不能形成一个焦点的,不能看着一个确切的对象。即是说,她的旋转跟她的眼睛有关系,而跟她的视力没关系。人们之所以力不能支其实不是体力不行,而是由于我们视觉的聚焦、凝视、定向等功能在旋转中难以施展,而你硬要保持这种凝视的话就会造成视觉神经功能紊乱,从而倒地……

 

转圈与无用性

日常生活中的“转圈”动作不少,最明显的就是小孩子喜欢围着桌子或其他物体转着跑。但转圈的动作更多集中在艺术上。因为功能性的动作往往没有欣赏的价值,它只是人在某种情境中的自然反应。人逃跑的时候总是直线,他们认为跑直线是最快的,没有任何无效的动作,可以迅速地跑到安全的地方。而那种做出类似于S 形线迹逃跑的人,简直就是一个舞蹈家,在恐惧中竟还带上一种优雅,这个生命本身就太幽默了。其实很多审美的东西都是从无用开始的。恰恰是因为无用,所以非常引人注意。这些无用的东西会引发人身体的同情,它传达出自身的愉快,也使你获得各种复杂、丰富的体验。艺术生产是无用之物的生产,无用之用,促使它的生产,也加重它的无用。它将带来一个问题是,当人们把无用的东西当作有用的东西,将它看作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他会产生巨大的不满足,一种对物体功能的苛刻要求,比如旋转,芭蕾和杂技中的旋转,生活中的旋转,它有什么功用?没有功用,只是一种重复累积而增加难度的动作,它诱发人对无用之功、无用之能的挥霍、浪费、惩罚和折磨的欲望。你跳起来转个 360 度,他就渴望再来个 720 度,1080 度,要求你延长滞空,然后落下来,纹丝不动地站住,等等。

 

出走与回归

所有的植物都是定点的,一颗种籽落地之后就生根、发芽、开花,它是没有办法移动的。而所有的动物都有一个好处,它能够离开其出生的地点,可以四处寻食,然后找寻生存的环境,进而发展。其实这也包括人的宿命。事实上你生下来,就生活在一块地方,包括相应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人所有的努力就是试着去摆脱它,有些个人特别会去冒险,或者说有种强烈的欲望去摆脱这种局限的生涯之地。但是,一个真正走远了的人,经历了太多的空间的移动,到过很多完全相悖相逆的地理位置(包括心理位置),他实际上会有一个回归的冲动。

在我给舞者小珂做的一个采访中,她谈到了出走的主题。比如,第一次出走是建立了自己的现代舞工作室;第二次出走是告别现代舞,走向了当代剧场,也就是走向了非舞蹈、泛舞蹈的道路;第三次出走是剧场的概念在她那里发生了突变,她不仅仅是在一个剧场中,或室外空间比如街道、广场,而且还利用了社会空间,即社会的抽象结构,利用互联网做一些概念项目或行为。她的概念、语境作品的实施,不是自己提供内容,而是让每个参与者自己提供内容,比如长达十个小时的《陪我过夜》,等等。她真的是舞蹈界走得最远的人,而她在说到出走的时候,却一次次地强调回归。比如,最重要的出走和回归,就是在她参加现代舞的训练和演出中,发现实际上自己以前曾经想克服、想抛弃的民族舞的训练,其实是没有必要去克服的。她就觉得,有些东西在身上刻下烙印、痕迹,并不一定就是那种刻板的类型。对于一个自由的人来说,她会融化各种各样的痕迹、因素,她能够做到一种真正自由。

我也觉得任何出走都意味着一种回归。旋转过程中的每一个离心力都同时代表着一个向心力。对于快速旋转的人来说,他要维持轴心的稳定,才能不断地旋转。如果说生命是有限的,一个人经历的每次外部吸引,都会被吸引走,一次都不错过,那就没有什么生命的原点,就是一种随波逐流。相反,任由自己去关注这个,关注那个,保持着相当大的人生密度,看上去好像对外部事物太过着迷,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忽略和抛弃,视界频繁移动,一直守着的却只是自己。这跟旋转的东西是一样的。旋转的人接触外部是最多的,密度最大,速度最快,频度最高,结果就变成了自我中心者。以自己为轴心的人,很清楚地被别人所看到,也被自己所享有了。

 

轴心的意识

在杂乱无章的现象世界,观察总是在对象周围产生框架。而有意向观众呈现的表演,最好的观演界面就是镜框式的舞台。任何不出画框的努力,都被理解为向着中心的运动……于是就会产生一种“中间”,在三维空间里,这种“中间”就像一个轴心。这涉及到人们对轴心的认识。西方人总是比别人容易产生轴心的意象,比如邪恶轴心,轴心国,轴心文明,等等。人们总是通过一些围绕着他们的行动,容易激发反应的行动,来获取自己的存在感,或者说主导性、影响力。很多邪恶之徒不求流芳百世,只为遗臭万年,不断做一些可恨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去批评他们,但这种批评却加强了他们的存在感,我们从而变成了合谋者。

这也涉及到关注的无意识,如同趋光的本能,我们从不在乎静止不动的对象,却总是忍不住关切活跃的行动者,特别是暴力行动者,那些被反复地、有规律地关注的人,形成了一个又一个中心。人总是视自己为一个中心,这源于人的肉体上的自私,我们需要相对于他人而活,但为了区别于他人,我们需要一个独特的标签,同时,我们也希望获得一种身份,这种身份不仅跟自己的肉体捆绑在一起,也跟别人捆绑在一起。一般来说,人会找一个最好的身份套在自己的身上。我们的这个肉身就需要不断地滋养、浇灌、维护。它不能没有朋友,不能被冷落,不能被逐出集体,它必须要有认同感,它也需要寄生在更大的团体保护底下,像家族、宗族、民族、阶级,等等。这种集体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利己主义,弱者在集体中实现利己的目的;个人的利己动机越强烈,他的集体意识就越强。同时,他以消除自我,化身为集体的方法,把集体身份当作自己个人的身份,并篡夺和垄断这种身份。这样,弱小者自己不行动,他利用集体的行动使自己看上去在行动,甚至从某一个局部让人看上去是集体行动的代表――凡人在无中心的环境中构筑了中心,让自己感觉轴心的旋转。感觉肉身不能想象和接受一种反肉身的原理。所有的中心体验,都是一种肉体可想象的意识,都是跟我们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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