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0年1、2月合刊(上) 238 期

2010年1、2月合刊(上)
活字

设计师|钱震之:让我们在有生之年再留下点遗产


钱震之

廖洁连 | 采访

1996年与钱震之老师访谈,想不到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年他送给我一本《钱震之设计:印刷新字体专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对他字体设计的感受,他已经离去了。

钱震之老师在上世纪60年代受聘于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与著名装帧设计家钱君匋先生担任字体评审,又是中国第一代印刷字体设计的开创人之一。他根据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的要求,与何步云主任共同编写了《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又参与设计《辞海》的字体、仿宋字体等,对字体设计很有研究。他的绘画基础也很扎实,书籍设计的用字用色,手法独特,被形容为“新、奇、特”。钱君匋评他的作品提倡民族,反映时代。

廖:请问您是怎样开始设计字体的?

钱:1960年以前我在上海科技出版社稿封面设计,封面上的字是我写的,年年都得奖。但上面要把我调到出版局去。我说我不去,无论如何都不去。科技出版社的社长也说不许走。那时候有一个叫“文艺八条”—调人一定要经过本人同意,不好强制,就调不动。上面再找我谈了两次,说这个事情怎么怎么重要,一定要我去。后来出版社搞政治运动,要整我,说我资产阶级思想,文革的时候是“牛鬼蛇神”。我说我错了,错了,同意调过来。我做这个工作是没有办法。

廖:心里一直不情愿吗?

钱:后来我认识到:字体很重要。文字这个东西,一代一代传下去,意义很大!可是社会对这瞧不起!

廖:这话怎说?

钱:比如说,我们搞这个装帧设计吧。设计封面比画画难,要和书的内容结合,不是“看图识字”。可是这工作没有艺术地位,到现在也是在美术界地位比较低。拿画画来说,现在最好的是国画、油画,连环画也是没有地位。因此说明了社会对艺术的门类是有偏见的。

廖:国家是什么时候开始重视字体的?

钱:出版局的局长参加建国以来第一次的国际展览会和德国莱比锡书籍装帧比赛,他回来后汇报:我们的印刷字体在国际上太差了,包括装帧设计、印刷品质。手工的东西虽然也得到金奖、银奖,但是工业上的,包括印刷材料,都非常落后。局长回来后才重视这方面的工作,就成立了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字体设计研究室。

廖:您就是研究室第一批工作人员?

钱:我比谢培元他们年龄都大。当初这个研究所起家了,我呢,1960年调去做字体设计。后来我和钱君匋当评委,谢培元他们写好了,我看。他们当时都很年轻,都是出版局调过来的。当初我们搞这些字体是“整旧创新”,真正刻本里头好的东西没有。

廖:为什么呢?

钱:没有电脑,靠什么呢?靠手工写,很费时间,很苦的。当时有四大字种要整理:宋体、黑体、仿宋和正楷。谢培元是黑体组、许学城是宋体组、楷体是把过去老的修理修理,上海华文做的,一共好几个组呢。如今那两个老头都去世了。

廖:您怎样看中国字体设计的经营情况?

钱:解放以前,印刷字体都是日本来的。日本的字体是根据我们的课本,把它图案化、标准化、规范化。宋体是日本来的。黑体字是根据外国的黑体来的。中国自己有的是仿宋和正楷。就是这四大品种,后来又出了美术字体。配合中央的文字改革,字体设计曾经很红很热,一个字拍成功一个照片,卖给日本人,就卖十块美金!现在一个字,我写得这么辛苦,卖五块人民币,他们还不要!搞电脑的,包括常州和北京所有的电脑公司,都是经济和经营观点太重,根本不晓得文化上字的好坏。这是很微妙的工作,搞电脑的不理解,你跟他讲是对牛弹琴!

廖:现在电脑公司做的字,您都不满意?

钱:电脑公司做出来的字,又丑又难看,但还可以很热门!把中国的文字改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设计美术字最低也应按中国书法的来源来变化,不能离得太多了呀。这毕竟不是书法,书法纵使随心所欲,也有规律的。

廖:电脑怎么影响字体设计呢?

钱:我们老一辈的人都是自己写的字,用电脑,完了。电脑一来看不出是谁设计的,比如我设计一套字,内行的人一看,知道是我设计的。字体也有个性嘛,拿人家的来当自己的,不可取。电脑能代替人脑吗?不能够!

廖:难道再没有发展的空间吗?

钱:你看这个字体到了什么地步呢,老的都已经不干了,电脑公司的字啊,难看!以后更难了。我讲了,讲了也没有用。现在谁来管呢?我们要等中央发一个方案,到现在也没有。我们国家遗留下来珍贵的文化遗产,怎么不好好利用呢?可惜呀。

廖:不能培训新一代的字体设计师吗?

钱:有几个困难:如果是高中毕业的,我给他上三个月课,就可以写字,专门培训也可以依样画葫芦了,可是写字是极其枯燥的工作,地位和待遇又很低,所以几乎无人愿意入行。另一主要原因呢,是字体没有国家专利。现在出版和印刷机械都用电脑排版,有些电脑公司只需设计少量的笔画,然后用电脑来拼,推行的字体也八九不离十,软件可以大量拷贝发售牟利,设计师就蒙受损失了。

廖:真的没法子?

钱:对策一是要推进字体专利法,二是设计单位不要单纯搞设计,要和电脑结合,生产软件。北京的出版局也好,中央也好,都很重视,关键是没有人来组织这个事情,没有钱。也没有人有远见,能拿出一笔钱来养搞设计的人,支付一定的工资和待遇,让我们在有生之年再留下点遗产。我深感痛心。我这辈子跟字拜拜了,但还是很开心的。

(编注:本文得到廖洁连女士本人授权,引自《一九四九年后 中国字体设计人 一字一生》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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