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策划 伍忱、谭昉莹、王方｜编辑 正当人类还过着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时，蛇却从生物等级序列的更低端攀越到了神坛的高度。很多年以前，考古学家们从地下打捞起冬眠了数千年的历史证据，他们拂去了陶器与石像的尘土，惊讶地发现早在远古时期就仿佛世界大同了。不论是在希腊半岛、两河流域、恒河流域、黄河- 长江流域，还是哥伦布尚未发现美洲新大陆之前的玛雅文明，器物上的蛇形无处不在，神话里的蛇更是不胜枚举，这让人不禁浮想联翩——正是由于蛇的存在，不同文明对于同一种图腾的顶礼膜拜竟然让原始社会比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全球化的时代。
犹太先祖把蛇视为诱惑与祸害，在上帝的造物列表里，“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的诱惑使得亚当和夏娃失去了伊甸园，蛇的祸害百般折磨着约伯的身心以检测他的信仰，蛇也能“以毒攻毒”地让摩西凭借一根蛇杖的魔力阻止蛇灾成患造成的生灵涂炭。无独有偶，希伯来文明如是，希腊文明亦如是。古希腊神话把自然现象升华成了文化心理，蛇摇身一变成了欲望的化身——既是生本能，也是死本能，更是贯通两者的性欲。主掌婚姻和家庭的天后赫拉时常与蛇相伴；美杜莎美得让雅典娜嫉妒，而惨遭秀发变成毒蛇的厄运；拉奥孔违反神意而私自结婚，并与妻子在神殿里交媾酿成了渎神之罪，而被跨海而来的巨蛇夺走了生命，但同时他的死因又被误认为是向特洛伊人泄露了木马攻城计的天意，遭到雅典娜的报复而死于巨蛇。主掌战争与智慧的雅典娜女神屡屡以蛇来发动进攻，究其原因乃是她本为蛇神。在希腊文明源头之一的米诺斯文明里，她是部落的保护神与生命的维系者，对内的诱惑、欲望，对外的祸害与战争，她的全部职责就是这些蛇的象征含义。
当然，图腾与神的合一并非希腊人的专利，中华文明里也可找到相关例证。我们远祖之一的东夷太昊族崇拜蛇图腾，传说中的伏羲也是人首蛇身。我们自诩为“龙的传人”，而龙这个想象中的动物也不过是以蛇为主体的衍生品。在天地四象之中，东方的青龙是蛇的演化，北方玄武是龟蛇一体的组装。至于民间传说，也有白蛇传之类凡人与鬼畜相恋的哀婉故事；更有甚者，蛇的神话还堂而皇之地跑进了正史里，《史记》就用《山海经》笔法“记述”了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荒诞故事。
然而，与其说是蛇蜿蜒曲折地爬进了神话，毋宁说是对自然怀有敬畏之心的初民将这个宝座拱手相让给了它。这一切必须要追溯到图腾崇拜机制。不论世界上哪一个民族，但凡在最初期都会被图腾的魔力笼罩着。由于先民们的经验与知识极度匮乏，只好任凭自己置身于对世界不可知的神秘主义倾向之中，他们不得不在自己生存经验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求一个代表他们生存需求与生活特色的代言人。这就是最初图腾诞生的原因。
在原始时期，先民们所必须面对的难题是如何发展人口，增加人口的存活率。前者指向了生殖能力，后者指向了生存适应能力。在对于世界还不甚了解的先民们看来，在动物中寻求代言人就尤为重要。他们本能地将动物人格化，并且神化为具有天生神力的象征并庇护整个部落与族群的图腾。就中国而言，最初的代表生殖能力与生存适应能力的分别是鱼和蛇。鱼因为产卵频繁，并且数量极多，因此被先民认为是生育能力超强的。蛇由于拥有冬眠的习性，在先民们看来它可以死而复活，水陆两栖的生活习性又显示出极好的生存适应能力。于是，蛇被视为生命力强的物种，是不死的神物。图腾的作用除了生殖崇拜以外，另一项重要功能就是暴力崇拜。但凡图腾无不凶神恶煞、青面獠牙，毒蛇可以杀人于无形，对于残酷的部落兼并与族群杀戮而言，又起到了精神武装的作用。
即便远古时代不复存在，人类也早已摆脱了混沌无知，甚至就连敬畏自然都被抛却不顾，可是蛇对于人类的影响并未因此削弱，仍旧保持着惊人的文化繁殖力。语境在历史之流里被冲刷干净，蛇却随着水波漂散到了各个不同的领域。形态万千的蛇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籍里爬出，最后遁入哲学、艺术、仿生学、生命科学。尤其是在艺术领域，艺术家们依旧保持着原始本能的敏感神经，就连打捞起的文化隐喻也与先民如出一辙。当代艺术家们比谁都清楚，蛇是诱惑，是欲望，是恐惧，是流线型的灵动，是杂乱无章的缠绕，是莫比乌斯环的悖谬。
不必再发出道德主义的喟叹了。蛇的出现使得亚当和夏娃痛失天堂，追思缅怀地认为——没有蛇的地方就是天堂。但是，这些蛇在头脑中烙印下的或好或坏的感受，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当代人的视觉神经。正因如此，我们才有理由相信，有蛇的地方才是包罗万象的生存空间。哪怕没有高不可攀的天堂，只要这个世界足够复杂与精彩，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刘旭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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