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2年11月 269 期

风景的生成取决于各人不同的观看角度。无论是以烟囱为标志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还是选址中央商场的城市馆展区,都携带着斑驳的史迹向人们裸露它们的种种细节。本期的双年展再报,我们会再次呼唤“重新发电”,做一次有力的想象。我们也将提供不同艺术家关于双年展的的私人风景。当然,当你在这些幽微的记忆楼道里上上下下时,或许你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风景。

史代纳在上海

2006 年我去巴塞尔边上的多纳尔赫小镇(Dornach)寻找鲁道夫•史代纳(Rudolf Steiner,1861-1925)的建筑。汽车一直在爬坡,文人雅士们的沙龙在自然风光里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小盆景。司机不知道史代纳,我也只顾着记路生怕坐反。

到站时车上竟然只剩下了我一人。我该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呢?老树、砾石、乌鸦、连绵通向法国的汝拉山脉,这里并非一个废墟,
而是一个视觉膝跳,一个生命体。汽车司机口中的“古堡”——歌德讲堂(Goetheanum),正高高地站在我视线的顶端,棱角分明,诡异而通灵,仿佛已这样站了好几个世纪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5 年后我才偶然得知这座建筑的原型早已在 1921 年的除夕大火中化为了灰烬,如今站在那里的是它的第二代。其实这对我已不重要了。在我的记忆里,歌德学院不存在岑木、橡木、樱木、枫木、鹅耳枥、榆木、桦木,也没有挪威木屋的飞檐和小提琴式的俯瞰平面,它是史代纳用死亡材料——水泥,雕刻而成的一件“总体艺术”作品。你可以轻易地将它和高迪、沙利文的建筑联系在一起,又轻易地将它们区别开,因为它想要解决的不只是由里向外的单向生长,还有与外界环境(包括虚空间)的对话关系。因此在被怪异的几何变体震惊之余,你更深层体验到的是呼吸,而不是视觉,接近于史代纳曾提到的“可见的演说”(visible speech);它也符合史代纳关于身体精神运动的“三重原理”(The principle ofthreefolding):思考(对应神经和感官系统),感知(对应心肺系统),意愿(对应四肢和新陈代谢系统)。身体是一个整体,一个基于物理机能的心理活体,而不仅仅是神经活动的场所。

也许,今天谈论神性是件可笑的事,如此丰富的物质和技术,我们已将自己变成了神。作为那一刻这栋建筑里唯一的参观者,我仔细地观察那些水泥立柱如何通过大刀阔斧的角度变化,建立起转合起承,那些石阶扶手的侧面、拐角和收口,最后一级台阶与地面的连接……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个生活在克罗地亚小镇里的高中生鲁道夫,他总是记不住那些外部世界的数据,为了弄明白一个自然物体到底该叫什么,不得不对它们进行反复观察。感知世界于他,不仅不朦胧而且还清晰可辨,如画面般在脑海中一一浮现。然而,这种与精神世界自然而然的亲近,却总是困扰着他对真实本性的认知。

这个少年不久就迷上了歌德的颜色理论,反对牛顿在半个世纪前就定下的光学理论。呵呵,世界不就是个偶然现象吗?在科学和神学之外,应该还有其他途径可以解释这个世界,让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并行。又过了二十多年,少年在感知和超感知之间找到了平衡,创立了人智学——寻找一种科学的方法实现神性。

谁让艺术是通灵的巫术呢,很多艺术家都曾受史代纳人智学思想的影响。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第九届上海双年展的三楼,墙面上正挂着几组史代纳的黑板书写,在它们的左侧墙面上,是约瑟夫•博伊斯书写的三块黑板。然而对于这些黑板上的德文词句,无论作品标签还是厚实的画册都没有给予详细的解释。毕竟,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它们不过是一种语言和思维的形式,或者一个名头。但是,这些黑板确实记载着史代纳这个怪人、偏执狂的思想片段,由于它们过于跳跃,因此需要以此隆重、麻烦的方法保存下来。它们也许曾出现在歌德讲堂里,燃起人们的激烈讨论,然而当它们步入21 世纪的上海时却成了一串无名氏的墓志。

是什么造成了它和它们的死亡?缺氧。史代纳曾发明了一种韵律舞(Eurythmy),他认为当人们说话或歌唱时,会通过呼吸创造出图形化的形式和动势并最终影响声音本身,这些形式就是新的运动艺术。还记得艺术家提诺•赛格尔(Tino Sehgal) 在三层过道的表演作品《这真当代》(It's so contemporary )吗?穿着当代馆制服的表演者,手舞足蹈地扑向观众,嘴里有节奏地念着:“Oh,it's so contemporary!”这正是这栋庞大的前工业建筑所需要的韵律舞——找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脉搏,自己的 contemporary。

它首先得刮下覆满体内的瓷砖。这些昂贵的厕所玩意以及它们所折射出来的鬼火将一个坚毅的身体蜷缩在十字架的拼缝之间。先成为自由的灵魂,才能迎来自由的生灵。

它还要剔除百货公司的自动扶梯以及上面恶俗的刻花。这里应该充满不经意的山丘、荒地、沼泽,人们懂得如何在沙漠里寻找绿洲,却不知怎样在病房里寻找生命。

它还要赶走那座架在主动脉上的三层楼高停车场。扯开胸膛,裸露出肺和心脏,好好感觉一下黄浦江畔的清风。

它还有很多野要撒,很多梦要做。它想与光对话,与声音做游戏,与冥想成为朋友。别想拿赖特、伦佐•皮亚诺、斯蒂芬•霍尔来说事儿,他们只会嘲笑这些与抄袭同样拙劣的发明。

上帝正忧愁地俯视着前方,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除恶降妖的手势。他有九米多高,如史代纳那样瘦削,一对紧张执着的嘴角。趴在他身边的是路西法(Lucifer)和阿里曼(Ahriman),一个说:“我们就是自己的神”,另一个:“我们不过是机械的物质产物”。面对众多无奈时,我想起了这件史代纳终身都在完善的木雕。他像一个真正的工匠,在重复里窥见着通向神性的小径。病入膏肓时,史代纳叫人把雕塑和自己的床连在了一起,他或许想说,“上帝才是真正的撒旦”。

每当天空泛起微红,歌德讲堂里的水泥内部总是劈啪作响,那是它们在回忆曾经的窒息和眩晕,迎接新一轮堕落的天使。

 

——龚彦,《艺术世界》主编
(Gong Yan,Editor-in-Chief of Art World Magazine )
 

» 返回文章列表
我来说些什么
  昵称*
  邮件*
  主页
  验证码*

首页 | 关于我们 | 读图 | 订阅 | 广告及活动合作 | 活动 | 零食 | 联系我们

This site uses J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