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木|文
我又走到了老路上,阳光炽烈,空空荡荡。
这样才好。干净的空白可以分泌出话题,终于可以写点儿什么了。我跃跃欲试,手从口袋里插进插出,一张人民币不小心掉下来。拾起它来摊平整,正面是伟人头像,背面是山川美景。曾经在这条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有人很认真地从包里拿出各种币值的人民币在我面前一字摊开。
“知道吗?这些也是风景。伟人头像暗含权力位阶,山川美景塑造文化认同。你看这花花绿绿的一排能泄露多少国家机密?”
“哈哈,是啊。以前欧洲贵族的居室里就有挂各色肖像画已示身份地位,而无论是竹林美景还是象征现代休闲型态的游乐场也都被电影尽数笑纳,并为之增色不少。”
什么是风景?
我们常说“风景如画”。风景显然不是画。在风景尚未成画时,它是日月,是土地,是几株树木、一堆乱石,或许夹带杂花杂草。我们可以简便地用“自然”一词将它们统摄。这里边还没有人。
当人经过风景,特别是那些有心的人,书写的人,风景便被人的意识赋予了特殊的意味,从而获得了它的文化属性。由此,它变成了一幅画,一种图像——无论是现实中因人的意识而被组织、安排还是被储存于人的记忆、欲望或智识里。风景昭示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的连结。
在 我手握人民币进行此番玄思之时,一股熟悉的气味伴随苍蝇扑面而来。是粪便。它们有的赫然占住行道中央,有的则知趣地待在小树旁边以作肥料。在过往的许多日 子,在早晨,在黄昏,在我靠近或远离那座以烟囱为标识的庞然大物时,这些秽物总是刺眼又刺鼻,让我不得不留意它们的存在。那些因为工作需要趋近烟囱的人, 那些需要预约才能趋近烟囱的人,难道他们全都搭车?没有人像我这样步履匆匆,路过空旷吗?
如果道路是一种景观,那么它划定 了人们活动的边界,预示了人们活动的尺度。那些粪便的主人,那些在道路上大胆留下自己“作品”的人,他们需要避开另一些人。他们需要避开烟囱吗?他们会走 近烟囱吗?或许他们会忽视烟囱的存在,正如那些与烟囱紧密相关的,希望烟囱更吸引人的人忽视他们一样。至少,在烟囱周边的 100 米以内,在那重新被鲜花和绿叶装点一新的街道上,我们看不到他们的痕迹。
他们/它们与我们,与烟囱,真的没有联系吗?他们/它们不会降低烟囱吗?街道与烟囱所代表的庞然大物是完全割裂的吗?两者不在同一风景之中?
每当我走在空荡的街道上,总是不由自主地想。
︱ 哑·风景 ︱
能让我仔细回味一天的,除了傍晚的街道,莫过于独饮咖啡的时刻了。正如现在,我端着一杯焦糖拿铁,舒服地窝在考究的椅子里。你瞧,我哪儿都不想去,我要安于小资。远处坐的三五茶客正窃窃私语,他们影响不了我。近处陈列的各种物品也激不起我半点好奇。我的目光在皮椅、木椅、铜灯、水晶灯、装饰灯上流连,它们很美,我对此时此地很满意。
还 能奢求什么呢?在衡山路、桃江路、安福路附近的小咖啡馆里,你也不过是多练了练外语听力,与人共享了熟悉到麻木的阳光、梧桐和欧式建筑。在此处,你却能放 眼世界。别小看眼前那个玩具模型一样的灰亮小汽车,尽管它在高达 18 米的“千手观音”面前显得如此袖珍。它来自美国,大名“图腾汽车”。在我跟它朝夕相对的日子里,我爱私心叫它的小名“小金刚”。“小金刚”被摆在进门最引 人注目的地方,自有它的霸气。它平时呆若木鸡,发动起来却能打开天灵盖伸出 18 米高的图腾柱,让爱它的人士连连赞叹。“小金刚”出身金贵,内部零件精密复杂,它从不轻易挪动位置,也不能沾半点灰。在开展前的大段时间里,我看到它巍然 停立在咖啡座对面的方形空间里。与此空间相关的另外两位艺术家都对它保持了得体的敬意——它在之时,绝不轻易布展。据说它一天难得缓慢伸展三次,我想我是 幸运的,在我所在的平常日子里居然有幸看到过一次。“小金刚”并不孤独,受它的“贵气”吸引,以汽车为主题的一切都紧密地围绕着它。咖啡座对面即是汽车广 告休息室,咖啡座一旁是用透明亚克力盒固定装好的精致汽车模型。目光后移,穿过厚厚的玻璃门,穿过台湾声音艺术家林其蔚孤零零的剧场幕布,又一辆豪华轿车 自信地展示其傲人身段。这一切都难得地相得益彰、交相呼应。它们构成了本次双年展一道独特的风景,它们是艺术与商业的完美结合。它们虽然不在本次展览的展 品单上,却无疑是表意最完整的隐形存在。
聪明的朋友早已猜到,我此刻已置身烟囱之下,本次双年展的主体场馆之中。我凭着蓝 色的通关宝卡,大摇大摆地走进巨大的发电厂。除了一支机械怪手在上下移动施工,我眼前居然看不到几个游客模样的人。服务台是空的,电子设备也都没开。没有 噪音,宁静空旷的空间让我大大地舒心。同时,我又有了某种恶作剧般的兴奋。堂堂双年展主体馆居然如此冷清,在此空白之上,我愿将“冷清”的主题从各个方面 加以详细考察。我不停按动手里的相机快门,不愿放过丝毫。我没耐性看每件艺术品的详细介绍(不过是艺术家们的自说自话,看不出被摆放在各自位置的特殊意 义,买本导览手册就好),我的目光致力于发掘平时容易被人群挡过的细节。
下午的阳光通过发电厂高高的天窗,以一道道光柱的 形式有秩序地照到地面,照到我的脸上。此刻,我仿佛身处教堂,接受单纯的洗礼。我爱发电厂在阳光下充满历史气息的昏黄色调,甚至构成这种气息必须的灰尘扑 扑。它不像亮白的电梯装饰那样现代化,那样年轻无知,它提醒着人们另一种时间的存在——被遗忘的时间。当我意识到,并沉浸于这种时间时,我发现了一些平时 被看作“不堪”的细节与之和谐呼应。被遗忘的时间往往是被遮蔽的,它所对应的是黑暗。被遗忘的时间是沉默的历史,它蕴藏在一系列哑然的风景里。构成这一风 景的要素必须带有时间的痕迹:涂抹、变异、残缺、陈旧……且让我富有成就地列出这些“不堪”来:
1. 黑暗:这一点在今天得到了完美体现。全馆处于省电模式。除了必要的电梯还开,其他用电设备都在休息。洗手间里的灯体贴地开着,只是它们从来不把光射到让人方便的小格子间里。
2. 涂抹:几件展品的纸质说明上都发现了艺术家(或工作人员?)随手涂抹或修改的痕迹。
3. 变异:一些纸质展品或者说明要么歪倒,要么飞起一角。固定展品的木框也时常歪斜。总之保证与规矩姿态不同。
4. 残缺:有故意空出的透明亚克力格。贴墙的白瓷砖时常显现细微的裂痕。
5. 陈旧:灰和锈迹划痕是常态。小坐凳也被坐出印迹与黑点。
当我细数自己所发现的和谐细节,如同面对首饰盒里的珠宝时,已经掠过了几双戒备而有敌意的眼睛。我明白,要做个诚实的记录者就要面对挑战。在这空荡的楼层里穿梭,我甚至有了某种独行侠的自得。每当遇到怀疑的目光,听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总是致以微笑,顺便摇摇胸前的证件。
奇妙的是,当我回到 1 楼,正欲离开,碰见了几位在开展之前认识的工人师傅。他们抢先跟我打起了招呼。
“今天闭馆,你来干嘛?”
“闭馆?”
“对呀,今天周一,周一闭馆啊。”
我脑子“嗡”了一声,记不得怎样跟他们结束对话了。
踏着惆怅的步调,我走出展馆,身后拖着长长的遗忘。有关“冷清”的表述计划宣告破产,这意味着我还要再搭 8 站地铁,步行 400 米以上重新再回到这个地方。
︱ 所谓“艺术馆”︱
“艺术馆”是一种风景吗?这是无疑的。
“艺 术馆”通常表现为土地上立起的不同立方体。它占据了土地,成为人们眼中的景观。更重要的是,它自成一体,被建造者、命名者赋予文化意味。它的内部功能被界 定为展览、收藏、教育,为艺术提供了某种权威性的定位和演绎。它有自身专门的运作模式与表征语词,实际上它也成为了一个地区的文化表征。这种表征轻便而容 易识别,能迅速吸引文化产业并带动地方旅游,它为快速打造地区文化品牌的主导意志所青睐。作为文化功绩,它是实实在在的。在后工业时代的资本逻辑下,它如 雨后春笋般在各地涌现。它对创新的倡导如同其背后的投资一样激进,甚至让人来不及习惯。特别是对于还没培养出长期观展习惯的亚洲人群来说。要做成一个好的 艺术馆,不仅需要政策、资金,还需要专业的人才,卓越的典藏,更重要的是观众。
观众需要什么?观众显然不满于被人高高在上 地教育。消费文化所催生出的是更为多元的文化价值观与文化品位。理想的观众有意愿也有能力向公营“艺术馆”进行问责,并提出自己的文化诉求。艺术馆对他们 而言不仅是一个自身以外的展示空间,一个涉猎知识体系的场所,也是与自身相连的一个生活空间。它是活着的,自有其生命。
这 一切,都可以作为年轻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望。它的前身是历史悠久的南市发电厂,亮灯始于 1897。它见证了民族工业的发展兴衰,同时也将这段记忆刻在了许多老上海的头脑里。我曾几次搭的士要求走到当代艺术馆,可司机的头脑里只有南市发电厂, 而且业已衰败。崭新的当代艺术馆能成为大众的新记忆吗?这样的记忆里会有个人风景吗?至少那些辗转观展的人们,那些地区周边生活的人们需要风景。
︱ 闹热当代 ︱
来艺术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直岛美术馆。道路空旷,直岛却比这里更荒凉。我一直以为辗转 近一小时来到这里也算辛苦,但要去直岛的人们却要辗转一天。从大阪到冈山到宇野再到直岛,一路坐遍新干线、小火车和交通船。人们千里迢迢只为了到美术馆朝 圣。直岛于濑户内海的位置奠定了其成为风景的可能。要盘活一座荒岛,吸引人群,最简便的方法是将之打造为旅游胜地、消费乐园。直岛现在也充满消费气息,它 周边有各种度假旅店、餐厅和汤馆。但在这里,你却很难嗅出,或者意识到“铜臭”。各种设施都有自己独特的主题,而每个小的主题都围绕着美术馆展开,散发出 一种有品位的文化气息。这也将岛上原本荒凉的自然风景转换为了有温度的人文风景。
当代艺术博物馆也是自有其风景的。一天在 五楼开阔的木质平台上,一位从没到过上海的朋友对着黄浦江和江上的汽船感叹:“看到它们终于有了来到上海的感觉。”艺术馆附近的街道也称得上崭新整洁,只 是因少有人走动而显得荒凉。艺术馆本来也可以成为一座岛,让人们在各处停靠。但这里缺乏足够吸引人的,与艺术相呼应的东西。
我 总是捡平常的日子来到这里,比如今天。我又挂上了蓝色的媒体证,沿着简陋的标识牌慢慢走。来到门口,终于看见了一大堆人。他们整齐地组成方队,在拍照。是 公司职员吗?其余在我眼中散落的除了零星年轻人,就是大部分的老人。我随着人流涌进,一路所见是各种闪光,拍照。能认真阅读作品介绍的人总是极少,同样 地,能在一个作品处逗留5 分钟以上的人也极少。
其实也不用阅读。因为空间拥挤,艺术品们总是争先恐后涌入你的眼帘,让人 目不暇接。即使你的认真阅读,也不过时把自身想象的空间交由艺术家填满。其余,你很难看出作品与作品之间为啥会聚在一起,简而言之,你看不出它们的组织, 感受不到它们的肌理。如果单单在头脑里输入“溯源”、“复兴”、“造化”、“共和”,我当然可以把它们组成和“重新发电”相关的句子,可是单在艺术馆的空 间内,我却感受不到实际作品与这几个大词儿的关联。比如,“造化”的大红标牌立于二楼一角,吉莉安·维尔因(Gillian Wearing)的录像作品前边,同时靠近康本雅子(Masako Yasumoto)与吴俊勇。可是这三个艺术家的作品都不在“造化”的范畴内。属于“造化”的阿根廷水泥雕塑被远远扔出馆外,图腾汽车置于大厅,埃及的录 像作品则在二楼的另一端点。当人们渐渐疲惫,好奇心消磨,走到五楼,已来不及消化“城市馆”。城市馆的通道少有人走动,图画少有人欣赏,更多的人坐下了, 在过道或者咖啡厅。
你看,我是不是意见太多,太没想象力了呢?当代语境不正是破碎的、多元的,能从各个视角观看出不同吗? 我何必强求“联系”?可是当不管我围绕着二楼上电梯、下电梯,还是在二楼电梯附近的平面 360 度旋转,我看到的景象几乎相同:椅子、帕斯克尔柱、无穷柱、《关联结构》方阵以地摊商品的面目混乱而统一地呈现在我眼前。它们如此密集,使我根本不想探寻 其背后的深意。拍照、存档或许是留给记忆最好的方式。
我这样地想要与展品进行深入接触是不是有知识焦虑症呢?像我这样的观众是不是只适合拿本导览手册,又或者在来之前把关于作品的深入报道背个滚瓜烂熟。我彷佛只需要纸上旅行就好。
我也要找个位置坐下来,使自己的呼吸不那么急促。方糖一般的座椅有点脏,在我一旁坐着的年轻人大多摆弄着相机,刷着微博;老年人呢?则一如既往地安详、闲适。坐久了,我也会平静下来。我很喜欢老年人的状态,我很想退休。
是的,这座艺术博物馆还太年轻,它也会慢慢变老,变得有味道,一如它的历史。那些会与它保持长期关系的人一定不止于拍照。或许有一天,人们根本不新鲜拍照了,也不苛求自己来这里理解什么当代,提升什么品味,而只是像老人一样坐着,和这个空间相感两不厌。
我 忽然觉得,即使像现在这样也很好。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噪音会趋向平均而非嘈杂。当代艺术以其色彩斑斓迷惑我的双眼,我在上海一个偏僻的角落,地球上一个 看不见的点,但我真的无法孤独。即使我一无所知,我也已置身一种游乐场氛围中,我累了还可以跟朋友到咖啡座坐下聊聊天。我正以一种老年人的体力带动自己的 思考。
当我恢复脚力,站起身来,我又变成了年轻人。只是这个年轻人与之前的已经不同。在浮光掠影一番后,行走已有了方向。 我可以细细地与我欣赏的作品多待一会儿了。我能在陈蔚的旧城记忆里慢慢欣赏童年熟悉地古物;我能看着西野康造(Kozo Nishino)的环境建筑在蓝天下,被微风引领着上下振翅;我也可以站在露西 + 乔治·奥塔(Lucy+Jorge Orta) 夫妇的净水系统前发挥科学的想象;我甚至有闲和大多数人一起较为长久地欣赏原本不喜欢的影像作品了。这时,我仿佛才跟它们第一次相遇。
︱ …… ︱
我在复写属于自己的风景,它也许正构成其他人的风景。
也许,我走的并不是一条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