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杰罗姆•拜勒,《障碍剧场》(Jérôme Bel,Disabled Theatre ),2012 在试图横穿队伍的人群中,我叫住了一个多年未见的香港人,一切好像是已经发生或者即将开始,他决定停下来一起看演出。我们的队伍紧挨着 Königsplatz 广场上的一家食品商店,它的终端是Kaskade-Kino——一个上世纪 80 年代歇业的情色电影院。今天这里将上演法国现代舞编舞杰罗姆·拜勒(Jérôme Bel)的作品《障碍剧场》(Disabled Theatre )。 影院的内部翻修做得很别扭,工人们的怨气似乎还留有痕迹。波浪形的吊顶装饰就像驮着简陋记忆的粘稠物匍匐着前进。舞台是一个毫无装饰的黑匣子,有着和吊顶截然不同的时态。匣子里面有些道具:11 把椅子、2 瓶矿泉水、1 张放着调音设备的矮桌、1 个麦克支架、几盏强烈到让演员看不见观众席的面光。
杰罗姆的助理西蒙·特伦(Simone Truong)盘腿坐在舞台的最右侧,用德语和英语指挥演员的走台,作为导演的替身,他用复读机般的节奏和情绪宣读着指令。
——杰罗姆请演员逐一入场,静立 1 分钟,退场。 ——杰罗姆请演员逐一入场,做自我介绍(姓名、年龄、职业),入座。 ——杰罗姆请演员逐一说出自己的病状。 ——杰罗姆请 7 位演员表演舞蹈。 ——杰罗姆请演员逐一对别人的表演发表意见。 ——杰罗姆请另 4 位演员表演舞蹈。
台上的 11 个演员来自瑞士苏黎世 HORA 剧团,是“学习障碍症”患者(learning disabilities),在阅读、书写、社交上存在不同程度的困难。两年前,HORA 剧团的编剧想邀请杰罗姆担任导演,但被杰罗姆拒绝了。后来,他看了这些特殊演员的作品 DVD,决定尝试一下,因为“障碍、困难”是他创作的核心议题。
西蒙的口吻很温和,但每一句都像是冰冷的传讯。11 个非标的身体从舞台最深处一扇小门里走出,不确信地站在台口。那一瞬,你感觉这是一群被注射了麻醉剂的越笼动物,药物作用下的静默并不能掩饰内心的游离和慌张。他们的双手有点不知所措,眼神却是那样的相似——努力地望向眼前的漆黑,这凝视像是来自远古的隐喻,让人愈加焦虑。很多年前,我们曾经亲切地对视,而现在却像是不同的物种。聚光灯下,它们不知情地接受着单向检验,仿佛生物课上的一个标本,然而我们知道得越多,离他们就越远。我们不停地问自己:“你们是谁”,他们回答道:“演员”。
Incapability(无能),让演员去做不知如何做的事情,是现代表演的核心观念,就像现代音乐所强调的无调性。然而,“学习障碍症”患者每天都在进行着这样的“工作”。他们在舞台上轻而易举的“失败”可能就是正常人,尤其是现代派们所苦心追求的“瑕疵”。日常生活中,努力表现自己正常那面的人往往事与愿违地让别人看到最不正常的那一面。对于这些特殊人群来说,他们只有站在台上才成为“正常人”,一个与生俱来的“表演家”,而我们,这些“正常人”不过是生活中的“演员”。他们就像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1923-1971)镜头下的边缘人,带着一种传奇的特质,如神话故事里的人物阻挡在你面前,逼你回答一个谜语。“大多数人都在惧怕如何从创伤的经验中生活过来,而畸形人与生俱来就带着创伤,他们已经通过了生命的考验,他们是神……”(黛安·阿勃丝) 导演杰罗姆设计的这六个环节,还原了他个人对这些“学习障碍者”的认识过程,他让舞台变成导演、观众、演员的初次相遇。事实上,整个排戏过程他只和演员见过很少几次,对他而言,没有距离和分离,就没有舞台,障碍和剧场是并行关系。这是一个聪明的技巧,舞台让生活中隐匿的事物形成张力。比如当最后一位演员在迈克·杰克逊的歌声中脱下外衣疯狂起舞时,我禁不住站起身,挥起双手。此刻,周边观众的冷漠和观望让我愤怒异常,别人的痛苦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的痛苦,但我们为何这样对待自己的缺陷,将自己抛在异乡。 也许,在观众席某个角落中,导演杰罗姆正在为我的反应感到满意。(小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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