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 ︱ 文
余家无坟索，壁不乞伏生灵，《尚书》无臧，但徼福毛像，置其壁中，喁喁革命所望，日后虽芸窗勤苦，断薺划粥，遂不成儒；又家无班垂（鲁班和工垂）之剞劂，王尔之钩绳，亡有圭臬、绳墨之术，不负司空志，亦不为匠；家无三分田，耒耜俱无，亦不为农。余内愧于学，外恧于技。不儒，不匠，不农矣。吾虽罢驽，自幼喜画，亦闻先贤所言：“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束发之年，携束脩画作贽启，师应之，爰兹余专攻绘事。师曰：盖作画之法，笔愈简而气愈壮，远有关仝，近则大千（张大千），谓之师；繁笔描摹，形似而无神韵者，意枯气衰，若院派富贵花鸟，则谓之匠。”师之训教，默移余之为学为画二十载，嘘枯吹生二十载，趋“士”背“匠”，士匠捍格不通。反观之，吾师为画运思，扭于陈法，不达“文化革命”之时变，其时文化革命者，匠为本士为末也。其时，吾侪但闻“匠”之铿锵，为之歆叹，不晓其意，何谓“匠”之指归？中共尚书，语焉不详。此谓一曰匠，亦余之一惑焉。 共元二十七年（1976），太祖薨，十年板荡弭宁。共室变法，改正朔，移服色。后七年，余科举美院附中，第也。爰此泰西艺术大开，自希腊-罗马，中古洎近世文艺复兴芸芸，逼余婴心以务之。贯西洋美术，累世风骨径自殊途，枝叶扶疏，然美术与匠学同贯，或匠先立，美术因之，或美术开一朝风骨，匠学因之。希腊-罗马者，尚人体，以人为祖，法象万物。度身量体，身为圭，体为臬，因之以绳墨，写放于神庙柱式或眉檐中，人柱一体，美学乎？匠学乎？其畛难别。希腊-罗马，匠有两解：一曰匠学，哲匠开之，探匠学之赜，索功作之隐，尤罗马者维特鲁威，其著《建筑十书》乃累世匠学之典谟；二曰匠人，徭役也，或黥为城旦之徒，或谪发之徒，禁起移。前后两者，云泥之别。中古，以神为祖，四方辐辏，尚基督。神生蒸民，统理之，闾左豪右皆神之子孙，相侔也。城旦废，禁网疏阔，大兴教堂功作，百工伎巧，昧旦晨兴；哲匠巨儒，折节剞劂，百工哲匠相互砥砺，扶石壁峭拔云间，以示德泽。时逢中古，匠惟一解，曰：哲与匠一体，灵与手一贯，盖无后世所谓之帝匠也。洎乎文艺复兴，开近世之风气。复兴者一垂希腊之人统，慕身体，因以絜矩万象，破中古之禁，理宇寰之纲常。尤三哲匠为甚，达、米、拉，贯美术、匠学、科学一体，格物穷理。卒循希腊遗风，庶几普世之术，不让神学独鳌。其时，哲匠与百工分途，美术匠学合为一端，伎巧劳作又为一端；前者恢宏巨帙，一代帝匠，后者乃一斧、一锤、一瓦而已。其后，近世巴洛克者，奇技淫巧，以悦宫廷；其诡谲曲笔，阿曲酋豪，皆由淫画起，盛糜宫廷，匠学因之。巴洛克一朝大兴功作，装饰蔚然成风，百工追风诡曲，各施奇技。此谓匠学之一转曲风也。英伦工业革命，更弦易辙，开摩登时代。物器滋殖，重器轻义，风教陵弊，威纲不举。受天之祜，两贤哲拉莫（拉斯金、莫里斯）孑然一身，欲挢其邪世，开“工艺美术运动”，以百工伎巧为其纲，追慕中古天常，纲常定，则人自不趋物，乱无由生；两先贤倡伎巧，斥机器，薄帝匠。机器隆，货殖繁，逐物失己，必趋势游利；工匠兴，劳作尚，克己复礼，勤笃之志立也；犹拉（拉斯金）曰：希腊-文艺复兴之匠学不仁，其百工与劳徒肖似，非悦自其本，而苦于帝匠之绁，犹恢宏巨帙之一砖，一石，器也；中古哥特者反之，盖工匠之作，一斫、一削、一錾皆悦自其本，乞灵基督，遂伎巧与美德一贯，善也。拉、莫两贤洵非不达时变，妄援中古，最其本者，乃匡近世货值之疟；工艺美术运动者，不徒伎巧之美，实为德之善也。迨及现世，观念为本，理而次之，日驰月骤，工匠茫然所从矣。 上呈西洋匠学隐于美术之中，两者相因，其一兴一癃犹向背，正反合一。西洋之工匠亦藏于其匠学之中，两者相济，或左或右。梳累世泰西之匠，全不肖吾国，亦悖于吾师囊日之训：宁师勿匠。此谓二曰匠，亦余之二惑矣。 追吾国工匠之宗，必先究其器具。其具为：规、矩、绳、垂、权、横、圭、臬。汉画像砖，伏羲女娲交娓，伏羲持矩，女娲持规。不惟中国，西域之伏羲女娲亦然（现世新疆考古佐之），左规右矩。无怪李济一语道破，曰：吾国之伏羲女娲起自苏美尔之肥遗。男女媾和，何以持规矩乎？余答曰：交欢不忘滋生，滋生不忘诒燕，何以燕冀子孙？兴土木也，屋宇荫之。欲功作必以匠相因，匠若无规矩之器，则谈空说幻焉。反之，亘古泰西无伏羲女娲，但惟亚当夏娃。亚当夏娃者，男露其牡，女张其牝，无在乎越荫子孙，纵有肥遗相缠，惟无规矩，此乃西洋之一端；又耶稣圣人，其父乃木作之匠，父子肩比而作。耶稣以匠为本，然匠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匡世济俗，终一身而殉。耶稣剞劂手中持，混沌氤氲自此开 。此亦西洋又一端。综其二端，若无亚当夏娃之果，则人自不天降来；天不生耶稣，则万古长如夜。度中絜西，盖盘古造人洵足关乎匠之器具矣。此谓三曰匠。 匠之器具虽卑近，庶黎皆知，然更为五帝深远而治之。《淮南子·天文训》载：东帝太昊执规治春，西帝少昊执矩治秋，南帝炎帝执衡治夏，北帝颛顼执权治冬，黄帝居中，执绳而制四方。规、矩、权、衡、绳本匠作之器，亦为帝王制天下之器也。班垂（鲁班、工垂）之剞劂、垂权，王尔之钩绳则囿于五工：锯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旋作，终不能僭本越位，治理天下。此谓四曰匠。
希腊巴台农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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