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庆梅|文
中国社会在过去三十年中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变化之快,也使得与社会保持着紧密联系的戏剧,呈现曲折的变化。在社会矛盾最深刻之处,往往也就潜藏着戏剧与社会的紧密张力;而这张力的曲折表达,也是戏剧对当时社会矛盾的反映或误读。中国当代戏剧史上不同类型的戏剧、不同立场的创作者,对这张力的认识不同,所呈现的方式不同,因而也就形成了中国当代戏剧有些戏剧性的变化曲线。
2008年11月,阔别了舞台三十年的《于无声处》再次来到北京演出。这部新时期中国当代戏剧的开篇之作,在三十年前的特殊环境中,造就了当代戏剧史的轰动场面,最根本的原因,无疑是这部作品在政治解释之前,为“四五运动”在舞台上“平了反”。
《于无声处》塑造了一种极为特殊的艺术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这部描写“四五青年”的作品,在“四五运动”仍被定性为“反革命”时,已经用一些比较含蓄的表达,在舞台上正面赞扬了“四五运动”中的年轻人——传达了整个社会被压抑的心声。随之,这类所谓的“社会问题剧”迎来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在意识形态的可控范围之内,诸多“社会问题”剧同时肩负着推进政治意图的功能。“文革”的旧意识形态需要消解,“改革”的新意识形态需要建立。
到了80年代中期,戏剧与意识形态的对立,表面上更为激烈。《WM》、《魔方》这一类作品都在当年“探索戏剧”的潮流之中。它们力图在结构上超越“社会问题剧”,创造新鲜的戏剧语言;但它们所引发的“争议”和相继被禁,仍然在于它们所表达的社会现象——“社会上的青年都像舞台上表现的那样,那社会还有什么希望?”“三中全会都开过几年了,青年人还有什么苦闷、彷徨?”这显示出这些作品捕捉住的,是当时青年人普遍的苦闷与迷茫。
同社会上的普遍情绪一样,“探索戏剧”中的“三中全会后”青年,有些简单地想象一个美好的集体主义社会,会随着个人奋斗而到来;而他们其实忽略了,这个建立在个人主义思想基础上的社会,却在呼唤着一个集体主义的未来,这中间有着深刻悖论。他们没有能力在这个时代难题上做深刻思考,更多的只能是情绪上的迷茫反应。
而1989让一切发生了重大变化。以个人苦闷为出发点的“探索戏剧”,一方面在体制内遭遇重压,另一方面,1992年后快速市场化的过程,也让那种“苦闷彷徨”的呻吟走投无路。体制外的先锋戏剧此时异军突起,成为与社会保持高度紧张的重要类型。这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一是牟森,一是孟京辉。
1994年,牟森的《零档案》受到比利时布鲁塞尔戏剧节的邀请。按照当时规定,牟森为《零档案》而成立的“戏剧车间”,不具备出国演出资格。他们有些仓惶地海外巡演,在当时特殊的政治气氛中,被“翻译”成对中国政治体制的艺术对抗。《零档案》有些刺激、有些暴力的表现方式,分外清晰地呈现89后艺术家的内心郁悒,也迎合了世界看中国的普遍心态。虽然《零档案》让牟森在国际艺术节上大放异彩,但这其中潜藏着的意识形态的判断,其实是一种更深的伤害。牟森的先锋戏剧,在90年代中期,是被“塑造”成一个体制外、政治上的另类;但这种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对抗,太庞大,也太模糊;这种对抗,很容易被生产出来,很容易就形成对立,但也很容易就消失殆尽。
相比之下,当时还在中国的现实中煎熬的先锋戏剧的另一位代言人孟京辉,在牟森开始获得境外资本、走上国际路线的时候,却为先锋戏剧最动人的与社会的尖锐对立,注入了鲜活的本土内容和本土表达。
对围绕在孟京辉左右的那个创作群体来说,最直接的困扰,或许就是个人创造力的被压抑,但他们在反抗这个压抑的过程中,却敏锐地触碰到整个社会在90年代初的集体压抑。到了孟京辉及其团队集体创作的《我爱XXX》,无论是愤懑、不满还是抗议,都不再是借助西方现代派戏剧这个“他人酒杯”,他们已经可以通过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自己的强劲语势及想象得来的戏剧语汇,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但是,在文化市场的概念从无到有地快速推进中,市场这一“体制”对艺术能量的伤害、对艺术家的“收买”,却是中国的戏剧和戏剧家缺乏准备的。即使是横行直撞的先锋戏剧,也难逃市场这一若有若无的体制束缚:先锋戏剧在2000年推出《切·格瓦拉》之后,很快就越来越与当代艺术结缘,重表达的“质感”,而不重表达的内容。而在市场这一意识形态的推进下,孟京辉亦在嬉笑怒骂中随身一转,将作品中激烈的对抗和紧张感,转换成了商业戏剧中的爱情执着。在这种转身中被淡化的张力,也成了适合市场消费的怪味豆。
戏剧与社会之间的张力,在主流沉寂了下来;戏剧与社会之间的张力,却因为社会矛盾仍然在累积,而不会真的沉寂下来。2000年以后,这种张力的确逐渐从主流的视野中消散,但仍然在边缘处,在民间社会中积攒能量。
2000年以后,从亚洲而来的“民众剧场”观念,激活了城市青年对自己生活的反省以及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注。诸如广州“木棉花”、上海的“草台班”等等民间演出团体,都是在这种刺激下成长起来的。许多青年人走进民众剧场,既是在这里争夺自己的表演权力,也是希望通过对社会议题的关注,承担在个人主义领域被放逐的社会责任。他们的行动,在当下的戏剧生态格局中,正在开辟出另外的道路。
在“民众剧场”概念的带动下,向来被认为我们这个社会中的弱势团体——如农民工群体,也要“开口说话”。2008年底,一个名为“打工青年艺术团”的由打工者组织成的艺术团体,在北京这个大城市的郊区,创建了“新工人剧场”。这个剧场的主体,是日本戏剧人搭建的帐篷剧场,而这个延续着60年代文化精神的剧场,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开始了与这个社会虽然粗糙,但却主动的碰撞。
三十年的变化虽然是有些过于快速,已经足够让那些曾经热闹、引发轩然大波的作品淡出视线。但从戏剧的变化曲线中,我们还是可以隐约捕捉住隐藏着的重要信息。
戏剧与社会的张力在这三十年的变化波动,体现了个人与社会的辩证关系中最深刻的变动,和最敏感的变化——而个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无疑也是这三十年来意识形态领域的重要议题。
这看似“偶然”的巧合,正是在说明,戏剧这一形式所具有的公共性。戏剧,一方面在生产着与当时社会的紧张关系,另一方面,又和新的意识形态塑造保持着紧密的共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