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莱尔（Peter Lyle） | 采访
栾志超 | 译
查克·帕拉尼克
编者按：查克·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著有《搏击俱乐部》（Fight Club ）、《窒息》（Choke ）等多部小说。《搏击俱乐部》与《窒息》均已被改编成电影，搬上了大银幕。帕拉尼克的文字启发了很多嘻哈乐手的歌词创作以及他们起的乐队名字，并且掀起了反主流文化的热潮。在那些不爱读小说、时常自我伤害、对商业文化避之不及的小孩眼中，帕拉尼克是位桂冠诗人。但帕拉尼克还是一位小说作者，和很多同时期更为有名、更具“文学性”的小说家相比，帕拉尼克对小说的形式及其相关性的反思更为严肃缜密。他的新作《掐灭》（Snuff ）虚构了一个名叫凯西·怀特（Cassie Wright）的色情女影星，她准备参演一个打破世界纪录的、与 600 人床戏的拍摄。《掐灭》描述了这样一位主人公以及将与她演对手戏的几个“幸运”男人的一天。在与《Tank》杂志的彼得·莱尔对话时，帕拉尼克谈到了色情、堕落和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彼得·莱尔（以下简写为 PL）：尽管我们今天的社会讨论色情，也接纳色情，但人们对色情的态度总是隐约与两种道德观牵连在一起——要么认为色情是解放，要么认为色情是堕落和商业。然而，你既不是这些观点的拥护者，也不是这些观点的激进批判者。
查克·帕拉尼克（以下简写为 CP）：其实，小说中的人物参与色情电影制作这一事实并不重要。他们可以一起等待某个工作面试，也可以对这个工作凌厉批评。我所有的书都和“政治”话题相关——不管是色情，还是暴力，然后归结出其间的个人原因，即人们为什么要制造色情和暴力。为什么我们如此执着于不断发明各种暴力形式呢？究竟有何好处让我们不断重返色情和暴力的温床呢？因此，与其说我是在就这些问题的政治性和抽象维度进行讨论，不如说我感兴趣的是活生生的人，即在纯粹的个体层面上，我们究竟从中得到了什么？
PL：如果是这样的话，再考虑个体的参与和与个体相互联系等观点，你是否对现代社会如何对待色情，我们就哪些事情直言不讳，又对哪些事情缄口不提等问题非常着迷？对色情业正成为一种流行文化并在时下盛行这种现象，你是否惊讶呢？
C P：要知道，在某一程度上，技术是这一现象的推动力。家庭录像使得色情片的获得更为便捷。如今起推动力作用的是互联网。技术推动着色情业的发展；同时，技术也可能造成更严重的个人封闭。技术使人们更愿意一个人呆着，而不是乐于与他人互动和交际；技术使得人们更为脆弱，不愿意与群体中的其他人待在一起。在我看来，这些问题比讨论色情片是道德堕落的还是有社会功能的、是这样还是那样的要重要得多。我将科技所导致的问题看作是更严峻的威胁，因为人们会变得孤立，会和其他人隔离开来。这些正是我所有的书所谈论的当代社会。
PL：有种观点认为技术将人们联结到一起，而非相互隔离，你怎么看？
CP：技术使人们更在意自我的形象。人们在一个人数海量的平台上将自我与他人进行比较——比如在 Facebook、Friendster 等社交网站上，在大众媒体上。结果导致人们展现的是极为浅薄且精心修饰过的自己。如果要就技术说些什么，我会说技术让“看起来很美”这点变得更至关重要，同时也更加不可能。人们不仅仅有可能在自己待的小地方惨遭羞辱，还有可能遭到的全世界范围的羞辱。只需他被一部视频手机拍下来，然后传到网上。
PL：将《掐灭》的女主人公凯西塑造成体现美国主流色情文化 20 年历史的象征，是否是你一直以来的意图？在我看来，凯西的世界中有温馨，甚至可以说是浪漫。你难道没想过把故事的场景设置到这个狂乱的现代世界的某人的车库里吗？你不想给故事里添加一些色情史上的琳琅服饰或道具吗？这会让写作更有趣吗？
CP：当然了，而且我的想法要更为沉郁和伤感。在某种程度上，我把色情看作是历史的终极堕落。人们不会相信有些事情真的会发生，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于是，人们创作了数不尽的作品、故事、歌剧以及纪念戏剧——所有沉渣般不卒一看的东西——而色情片是我们最不可能去做的。但是如今，在基于泰坦尼克沉船事件而创作的作品中，色情电影占了一半，甚至更多。色情是对人类历史的终极琐碎化。所有这些戏剧都在为交媾行为找借口。某种程度上，我只是将人类的历史浓缩为凯西的人生。所有的戏剧性都被集中到一个地方，发生在凯西的床上，在楼梯口天花板的明亮灯光下，那些等待上床的男人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凯西就是死亡。之前所说的这些电影就像是终极的荒诞戏剧，这也正是人类历史的最终朝向。
PL：有意思的是，色情片中有恐怖、陈腐、伤感，也有如你所说的琐碎——由于它的存在和可被允许，或许更加如此。然而，作为一种市场化的手段，色情又多多少少有种“危险”的能量。用色情为噱头来卖书是超棒的想法，不是吗？书中的色情依然让人震惊，尽管你的总体观点在于色情传达出的情感的平庸与枯竭。
CP：是的。我想起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论述过“悬而未决（unresolved）”所具备的强大力量。当你研究色情文学时，会觉得色情作品是个悬而未决的社会问题。把这一问题当作一个话题来讨论会给当下的境况注入一股强力，因为人们各有自己坚定的意见，而就目前而言，色情永远会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PL：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否因为对色情的知情讨论暗示了对色情的支持态度？假如一个人对色情太过了如指掌，那么这个人就一定关门在家手淫吗？这些问题会不会影响对色情文化的讨论，能否解释为何色情问题得不到解决？你觉得我们的开化程度也许已经达到了可通过坦诚讨论和相互理解来推动问题解决的程度，比如说讨论为何有的人觉得谈起色情很受冒犯，而有的人仅仅觉得无聊。
CP：部分原因是由于身心分离。人的意识憎恨身体，而身体又憎恨意识。身体损害意识，意识又无法控制身体。事实上，色情或者任何和情欲相关的东西都太个人化了，所以一个人所感受的色情让另一人感到是喜剧。一部分人大力嘲笑的东西却撩动另一部分人的情欲，让他们趋之若鹜。我认为这种错位以及灵活可塑性正源源不断地给色情作品（广义上的色情）注入能量。人们永远都不可能叫停它。
PL：现在很难找到那种具备易变性、可能性和神秘性的东西了，但是我们似乎仍然在寻找这些东西。这样的东西是否存在呢？
CP：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有。这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即从某个主题开始，然后向深处挖掘并最终发现这些东西。这就好像你和一些本来没想到会碰到的人聚在一个派对上。你们谈论起一个话题，然后这人将这个话题扯到别处，直到他的夸夸其谈被（拔高声调）“你总是离题太远……”这样的抱怨和叹气打断。你知道吗？人们要么把话题引向耸人听闻，要么走向无味。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切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PL：非常有意思。我想我就是派对上的那个傻瓜。
CP：（笑）或许你就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