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惟颖 | 文

爱写安魂曲的纽约怪客

美国导演达伦·阿罗诺夫斯基在拍摄《摔跤手》之前，是令学院派们十分感冒的“怪客”，他拍出来的电影路子比较野，题材大胆，奇思异想中略带病态，与他相比，他的同乡，也是今年奥斯卡的竞争对手——风格另类的大卫·芬奇，真算得上是“本分”了。

1969年，达伦出生在纽约的布鲁克林，是标准的“纽约客”。据说，布鲁克林长大的人有锐利难缠的活力，那里被看作是美国杰出人士的摇篮。想想也是，另外一个达伦的大名鼎鼎的前辈——伍迪·艾伦，也是布鲁克林人。达伦在哈佛大学读的电影，但显然，他并不擅长学院派那套辛辣嘲讽或者酸意挖苦。

达伦拍摄第一部长片的时候，才27岁。那是一部黑白电影，具有浓厚的实验色彩，叫《π》，讲述一个数学天才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定律来解释，他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的玄机，但逐渐陷入难以自救的臆想与怀疑，电影结束前天才将隆隆作鸣的电钻伸向自己的太阳穴，这个画面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部叫人茫然并且不安的电影，涉及了宗教、符号、数学等领域，有故弄玄虚的倾向。倒是大颗粒质感的画面凌厉逼人，配以具有冲击力的电子乐，那种劫数欲来的噩梦氛围足以令人窒息。走向毁灭的母题在达伦的电影里头一次出场，那渐渐腐坏的进程便用了如此强悍的、朝死路里围剿的节奏与强度。这部电影仅仅用了6万美金，却为达伦赢得了圣丹斯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也让观众们领教到达伦的“邪门儿”，他的作品说得好听点，叫骇俗，说的难听一点，叫不吉利。
达伦第二部电影获得了百万资金，但是他依然不走阳关道。《梦之安魂曲》（又译作《迷上瘾》）描写的是沉溺在毒品与电视泡沫文化中的边缘人群。这是一部为达伦赢得良好观众口碑的电影，也是招来最大非议的电影，它可能是美国电影史上最毁誉参半的作品之一了。由于电影里有大量瘾君子吸毒致幻、性爱集会的情节，《梦之安魂曲》被斥责为道德败坏，并且遭禁。而事实上，在这部电影里，达伦的“天才相”进一步得到展现，他对音乐的运用和对画面出神入化的推进式剪接，让人想起格里菲斯或者爱森斯坦经典的极致剪接法，善于制造高潮的达伦的确年轻气盛，但他绝对不是影评人所描述的“出于过度压抑而导致的疯子”，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他这样来形容《梦之安魂曲》的主题：“电影的主角是看不见的，那就是‘瘾’，每个人都有‘瘾’，它的形式可以是惰性、工作狂、电视节目——人们总在与它纠缠争斗。”

无论是对数学定律的瘾，对毒品的瘾，还是对电视节目的瘾，在达伦的前两部作品里，人们最终都被那种“瘾”给打败。

我曾见过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照片，他的长相谦和、温驯，腼腆的笑容甚至有点傻气，实在没有丝毫的异端相。

但是，只要你看过他的电影，你会深信不疑——这个男人是个宿命论者，他的宿命论与《贫民窟富翁》中所说的“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美好终将战胜磨难”有本质的不同。所以同样拍吸毒者，丹尼·鲍尔可以在《迷幻列车》里让主角钻进抽水马桶游泳，最后不过是百无聊赖地徘徊在铁轨上；而达伦让他的主角在最后距离死神仅一步之遥——那一步不是转机，只是奏响的安魂曲。达伦的消极，没有半点迂回的余地。

2006年达伦用千万资金拍摄了第三部电影《珍爱源泉》，这是一部糟糕的作品，达伦出色的编剧才能在这部时空交错的爱情故事里骤然失效。鉴于他在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爱上了女主角瑞切尔·薇姿，并与之终成眷属，你会觉得他这一次失败是情有可原的。你不能强求一个沐浴爱河的人所看见的世界依旧千疮百孔。

用生命去兑换一次谢幕

2008年达伦带着《摔跤手》重新杀入人们的视线，他再次把触目惊心的影像向观众打开，但这一次，有所不同。

达伦在这部电影里，放弃了很多小聪明和犀利，他收起了鬼斧神工的蒙太奇技巧，代之以手提摄影机摇摇晃晃的长镜头，旁观一段关于美国职业摔跤手的记录。这一回达伦所提供的视觉暴力真实得可以听见骨头断裂声的拳头与血淋淋的肉搏，残酷得超出你的思想准备。

二十年前曾经战绩辉煌的“大锤”兰迪，其职业摔跤生涯大不如前，虽说他在擂台上依然卖命，但廉颇老矣。生活中的落寞接踵而来，他在赛场下茕茕孑立，拿着可怜的酬劳；因为没有按时交房租，他被房东关在家门外，只能睡在车子里；已经长大的女儿不肯原谅他年轻时为了摔跤抛下家人，用充满敌意的态度拒绝他的亲近；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工作，是在超市熟食部秤食物；医生向他宣布，他不可以再参加摔跤比赛，因为那会使他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他唯一聊以安慰的事情，是和年老色衰的脱衣舞娘聊天，陪她去买件普通的衣服都足以让他感觉到温暖。

任何人的轻狂不羁，都是迟早要为之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可能当你想偿还的时候，都没法还。因为你早年的骄纵所背离的那些东西，可能在你晚景衰败的时候分外刺痛你，当你重新想把它们拉回来的时候，却力不从心。热闹总有褪尽的一天，那种被抛弃的感觉，会远远大于你的心理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