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安定,《雍·和》(Zafka Zhang, Yong He , 2006)
张安定 | 自述、丁宁 | 采访整理
张安定,1979 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声音艺术家和实验音乐家,现居北京
聆听任何一个声音作品,你都必须从第一秒听到最后一秒,哪怕它一直是重复的,你也得听完了才能明白。这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声音是有时间性的,当然你还可以在时间性上再做哲学思考。过去几十年的视觉艺术发展,已经使人们普遍形成了如何介入、理解和了解视觉媒介的基本观念,但聆听的感知是很多人没有的。“观看”这个东西已经在哲学观念和艺术观念上被探索穷尽了,而普通人在听觉上的实践却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大部分人的聆听都是跟音乐相关,但音乐是一个很客观的商品,它没法建立你的聆听意识。我们在整个现代人的五官实践中,对听觉的反思和聆听是非常少的。
2007 年,我和 Zafka Ziemia(我的 avatar)断断续续地在Sencond Life(以下简称 SL)旅行。这是一个居民数目不断增长,可以自主创造的在线虚拟世界。我喜欢 SL,也相信虚拟世界很快会成为人们生存的另一个重要空间。因此,在探索这个世界的同时,我开始用 Audio Hijack 取代麦克风进行实地录音,试图留下关于虚拟世界的第一份声响记忆。
SL 既是人们对现实社会的投射,也是无法自主发声的乌托邦。它复制了真实世界——视觉、空间连同情感,但没有也无法复制真实世界的有机声响环境。不过,很多时候,正是对包括话语在内的大量真实世界声音的舍弃,已有声响的不断 loop,让我感到一种抽离,一种虚拟空间中沉浸式的体验。于是我开始用 SL 中的声音作为音源制作《I·Mirror》,这张专辑舍弃了传统的唱片发行管道,而将三个 track 的 Mp3 放入 V-Pod 中发行。我的录音之所以会从现实世界挪到虚拟世界,其实是在反思人们在虚拟空间中对声响世界的构建。你会发现,SL 中绝大多数的虚拟环境,跟现实世界没有多大区别。人们想象声音世界的方式,其实也跟真实的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不同。
我过去做了很多有关社会政治学的声响聆听和实地录音的项目。如果你熟悉福柯,你可能会明白,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被塑造的,声音也是一样,背后都有很大的社会政治学含义。但是我在做《雍·和》这个作品的时候发现,声响跟个人的记忆、情绪等很多东西都相关。我当时有了一些反思,如何去从更加情绪化、私人化和记忆的角度重新理解声响,而不光是遵循这些抽象的政治学逻辑。聆听又是如此的个人化,在《雍·和》这张专辑里你会听到非常明显的情绪表达,它更像电子原声。从这之后,我就把抽象的社会政治学聆听路径转为微观声响的地理实践,你可以从日常、细微、私人的角度去聆听,也可以透过对情感和记忆的触及,把这些宏大逻辑转化为个人可以参与的日常实践。
实际上,我的创作本身并不属于实地录音,而像钟敏杰他们做的是正儿八经的实地录音,他们的作品没有经过强烈的剪接,他们可能把 20 段素材重新编排,然后变成 1-20 分钟的东西,你可能听到10 个小片段,有的 2 分钟,有的 5 分钟,整个听下来,它的观念性和声响的水准是很高的。一般人可能不太明白实地录音创作的作用,这就是一个当代艺术的范畴。现在器材都很便宜,所有人都可以拿着录音设备去大街小巷录一些街道的噪音,那么为什么有的录音是艺术作品,有的就不是?这里有它本身的路数。
不管我身处的是一个自然的声响环境,还是工业化的声响环境。尽管两者听上去很不一样,但是背后有很多逻辑的东西是一样的。但作品里面的情感是不一样的,想象是不一样的,声音本体也不一样的。所以这还是艺术家的观念问题,不同的观念决定了录音方式也会不一样,这和拍照很像。如果艺术家拥有强烈的创作观念,不太可能就放一个录音机在那里,然后不去考虑它究竟要针对什么主体去录的细节问题。摄影和录音很像,都是在一瞬间利用媒介对世界进行采集。摄影只能采集一瞬间,而录音会考虑叙事性,如何透过录音手段去呈现声音的结构,以及艺术家想要表达的观念,这是很难的一个东西。
从 20 世纪 70 年代开始,国外就有“自然音景”的观念,这本身就跟当时反文化、反工业的社会思潮有关。它们强调声响的生态学,有点像人类学的角度,所以他们要保护这种自然的声音生态。而中国处于整个社会快速变化的大过程之中,资本和权力的干预对环境的挑战和变化是非常大的,我们这些做声音创作的艺术家都处于一二线的大中城市。每个人处的环境不一样,艺术家作为社会的一份子,自然会具有对社会的一些批判角度。实地录音其实不只是简单的文化保存、自然声响的感怀式记录,而是有着强烈的态度表达。
后来,我在青海做的是“行动录音和即兴声响写作”,这个就跟传统的实地录音不同。做传统的实地录音时,艺术家的介入度要很低;做行动录音和即兴声响写作的话,艺术家自己还要介入,那么其中就会掺杂干预性、参与性、偶发性、事件性、不可复制性等等因素。当时我们找了一些当地的导游,让他们站在他们认为合适的地点给我们介绍景点,我们同时做了录音和录像。而现场所呈现出的声音内容和语言结构都很有意思,这和偷拍一个旅行团的导游讲解不同,我们构造了一个剧场,还邀请人来参与创作,于是这种介入式的行动录音当然是在声响结构上就和实地录音有本质区别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创作经过了一步一步的探索和发现,说到底是我的哲学观念、对世界的看法不断在发生变化。当我发现自己对声音的理解或作品呈现的一些看法,可以不透过声音这个介质去表达时,其实那也是可行的。那不是所谓的听觉美学,而是我思考这个世界的时候,从声音这个角度进去之后所得到的想法和哲学观念。2011 年底,我为艺术家胡昉的婚礼制作《0526》项目的时候,就没有使用传统的方式来创作。我就完全没有去录音,而是完全基于对 tumblr 软件和服务的使用。先让胡昉把录音上传到网络空间上,然后我根据完全陌生的聆听体验来撰写网络日志,但这背后映射了我的哲学观念和判断。
在《0526》当中,我一会代替胡昉描述录音的情景,一会又作为聆听者揣摩那个与我不相干的时空,一会我又直接代替胡昉来嘲笑聆听者这个角色。我试图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同时有好几个身份,但这绝不是一本聆听者的日记,没有这么简单。其实我想做的是,去呈现一个整体的聆听感受。至于这里面谁是主体,那可能牵扯到我作为一个聆听者,还是胡昉作为一个录音者,身份问题其实都不重要了。其实声响世界本身的复杂性,远远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多。以前我是隔着一个麦克风去聆听这个世界的,但揭开这个工具或媒介的帐幕之后,尤其是我发现自己拥有了观念之后,透过录音本身来创作就显得并不重要了。其实写作也可以呈现我的声音观念,那为什么艺术家非要去做实地录音呢?我认为,保持一个日常的聆听很重要,但你要不要去录这个东西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