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世界 2012年3月261 期

以无声的杂志来讨论声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尝试着提供给大家一些形态各异的“屋子”,让声音变得更清楚。只有走进那些“屋子”,声音才变得相对真实。

第奥尼索斯的耳朵

柏林爱乐音乐厅

 

唐克扬 | 文

西西里一度是公元前 5 世纪古国叙拉古的殖民地,在那里有个曾经用作采石场的山洞,暴君第奥尼索斯把它改建成了政治犯的监狱。这个洞高达 23 米,入口有点像一个耳朵——但是“第奥尼索斯的耳朵”——16 世纪的画家卡拉瓦乔创造了这个名词——并不仅仅是形似而已。据说关在那里的囚犯多次密谋逃跑,但是每次第奥尼索斯都察觉了他们的计划,囚犯们自然怀疑同伴中出了内奸,但是后来他们渐渐发现原来是这山洞有些古怪。无论他们多么小声,在洞口的狱卒耳中都如雷鸣——酷似耳朵的山洞确实也能听常人所不能闻。

“第奥尼索斯的耳朵”的声学原理并不难以解释,它的秘密在于“聚焦”。65 米长的山洞进深大致是一个 S 形,平面外廓近似一个椭圆。假使犯人聚居的地方位于椭圆的一个焦点 A,狱卒所在的则是另一个焦点 B,寻常人声的波长比山洞的尺度小得多,因此我们大致可以说声波是直线前进的,在 B 点回收了由 A 点以三种方式传播来的“原声”——直射、折射、回音。通过空气传播的直射声波并不能到达狱卒的耳朵,相形之下,束状连续全反射的声波虽然路途迢迢,但是在光滑的岩壁上损失很小,而且因为椭圆的几何特征,它们多次反射后总在焦点会聚,仿佛千万回声于此共鸣——这就是“顺风耳”的奥秘。

“第奥尼索斯的耳朵”上小下大,虽经人工开凿,但是更有可能是所谓“一线天峡谷”(slot canyons)。它是史前的地貌经过长期渗水冲刷形成的倒漏斗,具有天然光滑的表面和极好的“蓄声”功能。对于不明就里的人们而言,它创造出了一个神迹,囚徒的细语在空间中不可见的一点突然放大,使本来远近渐次放大的空间感受不可思议地发生了突变。它提示着人们声音也是建筑属性重要的一部分,只不过这种属性在摄影图片里被无端地褫夺了。黑格尔的名言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或许他不仅仅是说建筑具有音乐般的韵律,而是在告知我们,某种特殊的声音关系立刻构成富于感染力的空间。

无独有偶,中国建筑中也有类似的意匠,只不过这回它被赋予了另一重切题的意义。在明初始建清末大修的天坛有三个声学奇迹:回音壁、三音石和圜丘。

回音壁远距传声的感受类似于“第奥尼索斯的耳朵”,它改变了寻常物理空间的感受路径;三音石和圜丘的情形则稍有不同,直观上完全是“无”中生“有”。所谓“三音石”,即在皇穹宇通往围墙门口的白石路上的第三块石头,虽然外表普普通通,却恰好是回音壁内的圆心,游人至此说话或是鼓掌,可以听到多次反射的回声,所以得名。“圜丘”则是一个青石砌成的高台,象征着“天圆地方”,是真正的祭天的“天坛”的所在(天坛其实不是人们熟悉的那座圆形房子)。人们登上半径约 15 米的台顶,经过圆心石的时候,会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洪亮起来——这又是声波多次回音彼此增益的结果。本来平台坦荡无所笼括,但是设计师使得它由中央向四周微微坡下去,就让栏杆和台面之间形成了彼此反射的关系。因为圜丘不大,所以人耳很难分辨原声和回音的层次,就仿佛在冥冥中装了个不可见的扩音器,走到这里,声气陡然壮大,好像整个无形中的世界都向你撞击过来。

三个声学奇迹的来源都拜独特的圆形平面所赐,它们是各种形式的完美的“封闭空间”——不止一位西方建筑师将天坛称为最富于中国色彩的建筑,正因为它是这样“无”中生“有”的独特空间。人站在圜丘上的一刻,会真切地感受到“天下之中”的魔力;它的秘密不仅仅来自声学的魔术,也来自物理心理间的错歧——听得到却看不见,看不见却感受得着,就好像是一部没有画面或者声画协同出了问题的电影。空空荡荡的平台上,有一只肉眼不能察觉的大手把人的心理知觉拢住;对于喧嚣城市中的现代人而言,这样的平台就好像是造化的试音室,再没有比共鸣于天籁之音更使人肃然起敬的“音响”了。

可是“听见”还有另一重不易察觉的前提——也许是关于“听不见的”。这样的前提并不需要到别处寻找,它就在我们所提到的案例的近旁。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陪外国朋友去天坛公园,有一次走出公园大门的时候,意外地遭遇了大批在这里“K 歌”的北京市民,大多数是因为缺乏合适公共娱乐场所而无处可去的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还带着各式各样的扩音“设备”。坦率地说那歌声并不十分悦耳,它们恰好是围墙里面情形的反面:在空阔的古老仪式中心的周边,是混乱簇集的人群,在这里听得到也看得见,可是又什么都听不清楚什么都看不着。正是这些人群构成天坛公园里面那些声学奇迹的背景音和混响。它让我的朋友,一个举足轻重的美国博物馆馆长感到扑面而来的“中国”气息。

不要轻易低估这种现象的意义。据说,中国国家体育场的设计者赫尔佐格和德梅隆在这里得到了独特的灵感。在他们看来,这种现象适足代表他们感兴趣而又消失不见的古老东方生活,于是,在同样庄肃的伟大现代奥林匹克神庙的周边,他们加上了一圈想象中的“歌廊”,它是无声之侧的“有声”,以为这样就多少可以屏蔽外面如同四环路一般疾驰的现代生活——在那儿的问题不是听得见听不见,而是“听不清”,车辆的呼啸声构成富有规则却尖利使人心悸的背景声——话说,鸟巢后来已经真的被改造成一个演唱会的会场了,可是提着各种简易音响的老大爷老大妈却没有如约出现,所以在那里上演的中国式戏剧终究没有自己的歌队。

与“第奥尼索斯的耳朵”吊诡而混淆的物理观感不同,与天坛公园外杂陈而混融的黎庶人生也不同,肯定是有一类现代建筑在精心地雕塑着“声音的空间”的。如果说各色花饰装修下,音乐家之友森佩尔(Gottfried Semper)设计的 19 世纪歌剧院的多少还是隐藏了声音的“姿态”,那么,现在很多急于把“现象”推向前台的建筑已经让真正的主角直接出演了,例如,夏朗(Hans Scharoun)设计的柏林爱乐音乐厅使用的各种声音反射板直接构成了人们对于这座音乐厅的视觉印象,不像古希腊的圆形剧场还是从观众和舞台之间的关系着手,现在它们的空间布置——符合声学特性的中央乐池,逐渐变化的顶高等——本身就是声音的显形。只是坐在舒适的座椅上并不一定就比朴茂的山间剧场感觉好,人们在欣赏音乐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因为潜意识里,他们还会觉得缤纷的视觉是多余的。

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会,在我的记忆里,一切音乐都是在不经意间听见的,空间也因此显现了它的灵光——小时候总是被大人“携进”黑洞洞的剧院观剧,这才体验到另一重“听得见”和“听不到”之间的龃龉,或者“看见”和“听见”彼此消长的关系。旧日海报里的一切不可思议地活了:“古松、卧树、藤蔓、云雾、苍石、丽花、翠叶、小桥、流水”,这是舞台上的丹青画境,舞台下,还得加上观众想象中更辽远的平湖、长堤、翠楼、绮梦。除此之外,于幼年的我而言,如同天坛公园外的业余演出一样,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全是些不能理解的噪音。可是有时剧场内忽地悄然无声,灯光晦暗,反而使得我突然“听见”了。幼年的我不烦躁了,屏息等着银瓶乍破的那一瞬间。“第奥尼索斯的耳朵”的确可以帮你听见很多东西,特别是在声音顺着时光的捷径反射到一个冥冥中的焦点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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