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彼得·勃兹曼(Peter Brötzmann),Tobias Titz | 摄
小手 | 采访
“当你真正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你会无视其他一切。”
当彼得·勃兹曼(Peter Brötzmann)吹响第一个音时,我才体会到他的这句话。它如雷声般袭来,不容你躲闪,直接凿向内心。一连十几分钟,这个 70 岁的身躯稳稳地站在平地上,如一位钢铁工人,将所有故事和情绪变成对自身的炙热体罚,通过一次次准确无误的锤打动作寻求最终的释放与解脱。
现场表演嘉宾旅德艺术家徐凤霞激动地说,你们能想象一个人 50多年如此铿锵地演奏吗? “站在舞台上,你就是在释放自己。然而,当你做好给予一切的准备走上舞台时,你已经释放了一大半。这才是最重要的。” 勃兹曼说。
对于勃兹曼的表演,任何形容词都显得做作,“暴吹”也许是最接近的一个。因为在暴风骤雨中,一切细枝末节都被物质本身所湮没。旋律、作曲霎时浓缩为声音本身,甚至与记忆也脱离了干系。射箭的关键并非眼力和策略,而是在于每一个饱满的拉弓动作,只要你甘愿诚实地做完这些动作,那已是步步穿心。同样,勃兹曼吹出的那一个个结实的音符,仿佛中锋运笔、屋漏痕,在同一个地方的匀速摩擦。这些延续不断的巨响,足以表达一种朴素而悠远的孤寂,当声音的强度直接转化为时间的长度时,哪怕是调侃,也是真实的比邻。
1941 年 3 月 6 日,彼得·勃兹曼出生在德国一个名叫雷姆塞德(Remscheid)的小镇,小镇离开乌普河流经的最大城市乌普塔尔(Wuppertal)15 公里,是世界著名的工具加工地。二战后,父亲从俄国战俘营归来,把他送进了一所普通学校。然而,勃兹曼却一心想成为艺术家(更确切地说是画家),于是中途辍学参加了乌普塔尔维克艺术学校的入学考试。受包豪斯(Bauhaus)理念影响,这所私立学校不仅有自由绘画、雕塑创作课程,还有平面设计工作室。因为能挣点钱,勃兹曼先学了广告设计。
1 4 岁是勃兹曼的转折点,他得到了一支单簧管并开始了录音,西德尼·贝切特(Sidney Bechet)和艾灵顿公爵(Duke Ellington)是他当时的最爱。因为一支半专业的乐队的慷慨接纳,勃兹曼很快便混迹于时尚秀、舞厅和夜总会演出,还买了第一支萨克斯管。这成为了一切的开始。
在妻子克里斯塔(Krista,勃兹曼的同学)的支持下,60 年代初,勃兹曼决心成为一名职业乐手。虽然克里斯塔总是鼓励他,“做你力所能及的”,但现实却总是事与愿违。不过这段金钱为稀罕物的日子让他们成为了一生的朋友。 城市人常常幻想阿波利奈尔笔下那块被病菌感染的餐巾,祈求它把自己带向生活的边缘,艺术的边界,然而大多数人的面纱上印着的是生活,而并非圣像。不是么,蓝调也好爵士也好,本来就都关乎着爱情、金钱、朗姆酒、生命、日常生活…… 它们从来就不是件随意的事,而是一支兴奋剂,带你走出那堆狗屎的困顿。
前些年克里斯塔去世,勃兹曼在一部纪录片中说,“有时我渴望直接的言语交锋,但事实是我的挚友们都已离开(克里斯塔、Peter Kowald)。那种缺失曾经让我痛苦万分。是的,我讨厌那些狗屎的电子邮件,如果能够在街角随便和人聊点什么,那该多么美好啊。我多么希望能够抛下一切,但是,却别无选择。”
1969 年,勃兹曼与 Peter Kowald、Jost Gebers、Alexandervon Schlippenbach 共同创办了 FMP ( free music production,自由爵士厂牌),这可谓是德国自由爵士发展的转折点。FMP 出品的唱片以序列号展开,第一张唱片标号为 0010,名为《欧洲回声》( European Echos )。1973 年 FMP 录制了第一张东德音乐家的唱片,1978 年 FMP 组织的一场音乐会成为东德爵士乐手在西方舞台上的第一次亮相。编号 141 的唱片是勃兹曼的独奏,勃兹曼亲自做了封套设计:中黄底色上搁浅着一架纸壳飞机,一边 是拼贴出来的黑白大海。
勃兹曼太爱旅行了,因为他坚信所有人都是游客——寻找快乐的行者。出走于艺术市场,感受与不同的人交流合作,让他放下了与同代艺术家们(如巴塞利兹、伊门多夫等)的直接物质对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获得的财富是那些人无法拥有的。1960 年初的一个夜晚,艺术家白南准到勃兹曼夫妇家吃饭(勃兹曼曾帮助白南准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个展以及最初的装置系列)。看着墙上一幅勃兹曼的画,白南准突然提醒道:“太棒了!现在你是那个画圈的人了。”无疑,这是白氏的冷幽默,因为勃兹曼从来就没画正过一个圆形。勃兹曼后来回忆说,白南准看到的可能是他画的一张苍蝇拍或者一块调色板。
不愿被归类,不愿被指引,勃兹曼的性格无论在演奏、绘画还是物件(object)中都显露无疑,这也许正是他对即兴的理解。勃兹曼组建的 Chicago Tentet 乐队成员说,“ 起初我们乐团想在演出前设计一些‘作曲’,但后来彼得叫我们彻底即兴。他觉得 11 个成员,无论身体是否在演奏,只要在台上,其实都已在音乐中了。”
2011 年的圣诞节前夜,我收到了勃兹曼寄来的两张 DVD 和一些他设计的海报,中间夹了一张纸条:Some new and old informations(一些新的和旧的信息)。两张他为“总体音乐聚会”(Total music meeting,勃兹曼在 1968 年创立,后来延伸为柏林爵士音乐节平行活动。)设计的海报让我印象深刻。三个红色路障并列,边上的两个站在高起的黑色小圆台上,仿佛冠亚季军的错位;两支单簧管拔地而起,略带俯视的角度让你怀疑底下支撑的不是一个小铁块,而是两张腮帮子鼓气的嘴。这些即兴随意的物件组合与包豪斯风格的字体组合在一起,让你既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文化出处,又看到了沉重、严谨背后的幽默与不羁。
如果说油画是放下萨克斯的勃兹曼,那么木刻则几乎是他音乐和体力的再现。既然表现主义就是勃兹曼自身,那么用任何流派术语来形容他的作品就显得过于简单粗暴了。更有意思的是,在他的木刻和油画作品中,我发现了这位舞台上的铁汉对叙事的迷恋,噢,这也许是我对即兴、自由爵士的最大误读吧。
“当我说自己是个爵士乐手时,我会想到那些我所崇敬的人,我的演奏从他们的传统中来。通过他们的生活,我发现了他们对我的意义。那就是,爵士就是用乐器和一切所能去过一种生活,它远远超过一种职业。” 刚完成奥地利音乐节策划的勃兹曼说他 2012 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健康的身体,过去这一年对他来说实在是干得太多了!下周他将好好休息,也就是说:不旅行、不演出,只在工作室里和画布、木头等切磋切磋。
上海五维艺术创意空间,我观察着勃兹曼的背影。为了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切分节奏上,这位年过七旬的自由爵士乐手有意无意地控制着前后步之间的停顿,执拗地和速度做游戏。蓬松的络腮胡是他脸上最大面积的高光,让人想到另一个德国人君特·格拉斯。的确,舞台上的他和长不高的奥斯卡(《铁皮鼓》中的男主角)一样,喜欢“尖叫”。

彼得·勃兹曼设计的 FMP141CD 封面

《机械手枪》(Machine Gun )
ArtWorld:哦对了,恭喜您刚获得 2011 年度 Albert-Mangelsdorff 奖,获奖什么感觉?
PB: 噢,Albert-Mangelsdorff 奖……20 年前它就应该属于我(它被叫做“德国爵士乐奖”)!但总比永远不来好,我可是很认真的。Albert 是个伟大的家伙,是朋友,也是老师,一位能永远在你需要时伸出援手的战友。因此,我觉得这是一份荣耀。
ArtWorld:你乐队的成员是怎样聚到一起的?
PB:落户乌普塔尔后(我高中时期),我遇到了一个叫彼得·科瓦尔德( Peter Kowald)的年轻人。他当时是学校乐队的大号手,我说服他组织一个双贝斯,于是那以后,我们开始和当地的很多鼓手合作。再后来,我们发现了荷兰鼓手皮尔·科布瓦(Pierre Courbois),1966 年,我和彼得在布鲁塞尔又遇到了斯文·埃克·乔安森(Sven Ake Johansson),我们邀请他在乌普塔尔定居,于是便有了最初的“勃兹曼三重奏”(Brötzmann-Trio)。
ArtWorld:当时德国自由爵士是怎样一番景象,与美国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PB:上世纪 60 年代中期对音乐的发展来说十分重要,我们与荷兰及英国的音乐家们建立了联系,很多美国乐手当时住在巴黎并在西欧巡回表演(比如,Don Cherry 和 Steve Lacy,他们对我很重要)。尤其在德国,众多的节日、广播电台和俱乐部是块肥沃的土壤,让我听到了几乎所有优秀乐队的演出——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约翰· 铐锤(John Coltrane)、查尔斯·明纳斯(Charles Mingus)、艾瑞克·杜菲(Eric Dolphy),早期的奥涅特· 科尔曼(Ornette Coleman)以及考特·贝茜(The Count Basie)和艾灵顿公爵等等。
除此之外,西欧的政治情况如火如荼,作为年轻人,我们不希望看到一支新德国军队的诞生,不希望朝鲜战争和之后的越南战争。我们所期待的是和平、自由和人人平等。
这种政治环境让德国音乐变得异常强劲,有时甚至盛气凌人,带有侵略性。同时,我们的美国朋友们(绝大多数是黑人朋友)正面临着古巴“猪猡湾事件”所带来的灾难。随着越南战争的到来,种族歧视的升温,你可以在艺术和爵士音乐领域看到听到许多新的、与众不同的表达。
ArtWorld:1968 年的《机械手枪》是你们的第一张唱片?
PB: 哦,纠正一下,它是我的第二张专辑,第一张是我和彼得·科瓦尔德、斯文·埃克·乔安森的三重奏,名字叫《致Adolphe Sax》。《机械手枪》的名字来自 1965 年 Don Cherry给我取的绰号。当然,这个名字非常贴切当时的政治气氛——越战
刚开始,学潮正在酝酿之中。
要知道,我们那一代伴随着同一个想法长大——不再重演——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有奥斯威辛,不要再有集中营,我们需要自由、和平以及一个尊重的新社会,这些都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得不为此斗争(好大一个词)。而我个人能及的就是吹出强壮、有力的曲子,我那些西欧战友们也同样这样做。“机械手枪”是第一个演奏如此风格的欧洲乐队,至今它仍然保持了这种感觉,因为我们有着高度的共识和诉求——为所有人,将世界变得更好。你可能会说这很“天真”,的确如此,我后来很快意识到了这点,但在那个时期它很必要。

《烟斗的线条》(Pipe Line ),1962

Zigarrenzepp,68×97 厘米,1974

神秘(Mysterious ),135×180 厘米,2010

苍蝇拍(Flyswatter 1 ), 水粉,22×29 厘米,1963, J. Corbett 收藏
ArtWorld:您曾是白南准重要展览和艺术作品创作的助手,有趣的是,他从古典音乐转向当代艺术,而您却从视觉转向了即兴音乐。你们是怎样认识的,他是否对您有影响?
PB: 白南准当时和我之前提到的 Don Cherry 以及 Steve Lacy 在一起。后者是我年轻时代最重要的人。我们当时在同一个画廊,画廊主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所以邀请了那时还住在科隆郊区的年轻的白先生,这也是他的第一个个展。那个展览中最主要的作品是预制钢琴(但是他已经开始制作第一个电视机装置和一系列声音装置了),由于制作得十分脆弱,每天闭展后,我们都必须修理钢琴中细小的机械和装置,为第二天做准备。
通过白南准,我认识了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乔治· 马修纳斯( G e o r g e M a c i u n a s ) 、乔治· 布莱希特(George Brecht)和其他激浪派的成员们,我们一起在阿姆斯特丹及其他城市演出,那是一个让我打开视野理解艺术和音乐的阶段,对我个人创作想法也是重要的一击。
ArtWorld:这些今天看来神话般的人物当初给你的印象如何,你们当时最集中的话题是什么?
PB: 在这些人里,我对博伊斯更为熟悉些,我曾在瑞典的一个展览上看到一些他的素描和速写,至今记忆深刻。除此之外,博伊斯喜欢我的音乐,当我把第一张唱片寄给他后,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鼓励我继续。这对当时的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们在乌普塔尔演出时,白南准总是时不时地上台露一手,过把瘾。
ArtWorld:您在 60 年代中期参加了激浪派运动。在那个激情疯狂的时代,您有些什么“举动”?激浪在今天是否还有生命,它的意义何在?
PB: 就我而看,激浪派是上世纪 60 年代的产物,它是历史重要的一页,但并不是为持续和再生而存在的。逝者如斯矣。
ArtWorld:直接、孤寂、执著、朴素,这是贯穿您所有作品的气息,我们也感受到您在其中的快乐和从容。 即兴在您的视觉和音乐作品中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对您来说,音乐和视觉创作是什么关系?
PB: 无论在绘画还是音乐中,“即兴”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在这其中,我喜欢使用现成的织物和材料,用各种方法把它们放在一起——破坏——再联合。辩证法是构成或者说组合至关重要的一点。它们随时准备着被解构、拆散,阴阳——这是原则。
音乐和绘画的最大区别就在于,音乐是合作,至少需要两个人,做完了就结束了。交流,是这项工作最迫切需要的。然而,它也是一次最冒险的行为,没有丝毫修改空间。而绘画,是个体劳动。你可以把结果放到炉子上也可把他们扔进垃圾桶里,然后重新开始直到你找到感觉。好吧,就是这样。
ArtWorld:此次中国巡演后,您对中国自由爵士乐手有什么印象,就音乐本身而言,有什么建议?
PB: 嗯……永远不要忘记:蓝调是一切的起源,生命的本质,它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故事。正如德国蓝调和 Mississippi-Delta 的不同,中国的无法和欧洲的相提并论,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它是人类的故事。因此,如果我能给点建议的话(我凭什么给建议呢?),但是,好吧——听蓝调,听你们自己的民间或乡村音乐,你们国家是如此巨大和伟大,它能提供的实在太多了,同时也听听爵士历史的音乐吧。
同时,爵士的伟大还在于它总是同时具有一种社会功能——在个体、种族、民族间进行交流。我和朋友合作充满快感——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庞大的工作,需要力量和后劲。
ArtWorld:您是否和一些声音装置艺术家有交流?直接的演奏和借助空间、设备的播放无论对艺术家还是听众都是截然不同的体验和交流方式。您是否做过这方面的作品?
PB: 要知道,如果回归音乐本身——我仅仅是个演奏者,我爱我的那些“号角”和工作伙伴们,我需要与观众对抗的时段。所以,我与那些发出美学声响的装置相去甚远。玩音乐是一个社会行为,当它被创造出来的同时也正在消失。这就是它!老套又过时。而我,也不过是是个爵士乐手而已。
我从没想着去故意破坏。我只是用一种寻常的重新整理旧物的音乐手段去面对一些事物,尽管它们会因此被瓦解。

彼得·勃兹曼设计的海报,木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