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往往都有两种人，有男人和女人，有穷人和富人，有吃苹果的人和不吃苹果的人，有舌头长的人和舌头短的人，有上街溜达的人和不上街溜达的人，还有……是的，还有睡觉和失眠的人。
晚上睡觉的人们总是会做梦，而这座城市里的居民总是在做同一个梦，一个极为庞大的梦。他们在梦里经营着梦。铁匠带着满城的人们一起到海边，宣誓捍卫整个世界的和平。梦中的和平，那就是和谐与平等。于是铁匠成了英雄，就像一切英雄故事一样，他们满世界跑，消灭所有的恶棍和妖怪。这是一个完美的梦境，每天日落月出后，人们开始躺下，然后做梦，享受人类在睡眠时的欢愉。
他们可以在梦境里忘记所有醒时的不快，过得无比快乐。然而在梦里被消灭的那些妖怪却不怎么愉快，他们原本应该在人们的梦境里很好地生存——依照他们的法则来生存。然而那些做梦的人们居然开始在企图改变梦中的世界，这是妖怪们不曾想到的。于是梦里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狭窄，能留给那些妖怪的空间也越来越局促，越来越狭窄。
于是，妖怪们只好来到城市里。
最近每天晚上，城里突发一些奇异的命案，第一个死亡的是一名诗人。据说别人最后一次见到这名诗人时，他正在城市中央的花园中吟诗，目击者隐约记得他正在思索着有关月亮和生命的诗句。到第二天清晨，他的尸体被发现在街角的路灯下，残缺不堪，神情充满恐惧。自此以后，每天都会出现半夜死亡的人，第二天是一名邮差，第三天是一个乞丐，等等。恐慌开始在城市里弥漫，可是他们找不到任何凶手的头绪。关于这些死者唯一的线索，只有他们都死于午夜。
当死了二十多人以后，人们才总算获得了少许的线索。有一名清洁工人宣称，他在半夜看到了凶手的身影。那是一只庞大的妖怪，他从某个小巷的深处出现，在街上狂奔，正是这只奇怪的妖怪，制造了那么多可怕的凶案。这名清洁工人对此描述得绘声绘色，他说，这只妖怪的脑袋上有一个可怕的独角，他的四肢流淌着鲜血，天晓得这血液究竟是从他身上流出的，还是因为他刚刚完成一场可怕的杀戮。正当清洁工人向人们解释这只妖怪的外貌时，铁匠惊呼了一声：
“天啊，这不是我在梦中带领你们赶走的那只妖怪吗？”
城里的大部分人都表示惊讶，因为他们记得，他们在梦里围绕于国王的身边，一同把这只妖怪赶出了国家的边境。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役啊，无数人死在这只妖怪的身边。尽管在第二天的梦里，那些死者能够又一次出现在战场上，可是这只妖怪给他们所带来的苦难是令人难以遗忘的。人们略有敌意地询问清洁工人：“难道你没有在梦中见过这只妖怪吗？”
清洁工人表示，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说，“我一向在白天睡觉，我从来没有和你们分享过同一个梦境。” 这是很简单的逻辑。人们虽然很难相信这场凶杀案来自一个梦里的妖怪，但是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他们发现，自己的梦境开始变成了现实的惨剧，这多么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白天就聚集在一起谈论梦境，而到了晚上则在梦里进入他们没有任何妖怪的美好家园。可是每当他们醒来，睁开他们的双眼迎接朝阳，便会有一场恐怖的凶杀案在城里发生。他们知道，又有一个失眠的人被妖怪杀死。
不断有人死亡，这总不是什么好的状况。既然这只妖怪是从人们的梦境中逃逸出来的，也许应该会有什么方法把他送回梦境中去。现在人们已经对妖怪的规律非常熟悉了，它从人们的梦境中脱逃，来到整个城里闲逛，他只会杀死那些整夜不睡的人们，而沉浸在梦中的人们则会毫发无损。人们一定要为此做出反应，谁都不愿意见到这种无谓的杀戮继续发生。
城里的人们召开会议，他们开始探讨解决的方案，假如可以让那只可怕的大妖怪再也不从人们的梦中逃逸出来，那当然是最佳的，可是那样则必须破坏人们在梦中所编织的美妙世界，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做呢？在议事厅外，那些死者的家属和朋友们纷纷举起了他们的标语和口号。在那些人看来，每一个做梦的人都应该为这场灾难负责，甚至包括他们自己，然而其他人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有人辩解道，当自己醒来以后，完全不必为自己在睡梦中的行为负责；而另一拨人则反对说，这个妖怪分明是他们梦境的结果，假如没有这场梦境，那根本不会造成任何灾难。两拨人在大街上互相投掷石块和汽水瓶，逐渐引发了城市里的一场大规模的骚乱。人们彼此争斗，而有的人则跳起舞来，也许他认为最原始的舞蹈是祛除妖怪的最佳方式。谁都没料想到，一场灾难竟然演变成了狂欢。
这样一来，议事厅里的工作必须紧急终止，尽管他们尚未想出更好地解决方案，但是制止人们在清醒时刻的彼此进攻也许更加紧急，警察和士兵被调遣到了街上，把争斗的人群互相分隔开来，渐渐地，人们看到太阳又将要落山了。
太阳落山是恐怖的时刻，这意味着人们又要开始睡觉，进入那场城市的共同美梦中，即使最勇猛的士兵也要休息，然后进入梦乡。这样一来，妖怪再次出现在城市中，并当着那些没有入睡的士兵的面再一次杀死了人。即使士兵们不断向前攻击，但是这妖怪仿佛一个庞大而臃肿的幻影，根本没法触及它真正的身体。这是当然的，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梦境，来自城市中每一个居民的共同梦境。梦，怎么可能被清醒的人触及呢？
很显然，只有当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进入睡梦，这个妖怪才会消失。然而一旦有一个人在夜半醒来，他便会成为妖怪的猎物。即使是充满智慧的长者，也不能阻止谁午夜梦回。人们最终决定，只能阻止人们继续睡觉，若是有人打了一个哈欠，那他身边的人将会用火焰烧灼他的下巴，让他发出痛楚的尖叫。当再一次夜色降临的时刻，城市里的所有人都站在了街心花园里和大街上，他们手上拿着可以喷火的装置，用来烧灼那些和他们自己一样疲倦的人们。
零零星星地开始发出尖叫声，人们开始窃喜，因为每一声尖叫总意味着一个人被驱除了睡眠。逐渐地，尖叫声开始越来越多，此起彼伏，人们开始疲倦，但是他们开始彼此烧灼，尖叫声和火焰掩饰弥散开来。于是，人们难以分辨，这城市究竟是火焰，还是尖叫声。妖怪始终没有出现，人们都很满意，但是他们逐渐纷纷倒下，那些倒下的人干脆就被火焰烧到荡然无存，而火焰和尖叫仍旧在继续着。
是的，只要没有人走进睡眠，妖怪就不会出现在城市里，那才是和平。火焰越烧越大，逐渐蔓延开去，人根本无法控制这火势的蔓延。人们仍旧在互相催促着不许犯困，却丝毫顾不上整个城市即将被大火毁于一旦的眼前现实。他们仍旧在互相鼓励并互相烧灼，鼓励彼此不能进入梦乡。
当铁匠醒过来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一片废墟中，这是那个城市的废墟吗？他不知道。是他终于睡着了，从而做起美梦来，是那妖怪杀死了剩下的人？他不知道。还是这座城市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梦境，他更不知道。至于他究竟是铁匠还是英雄？他也不知道。
从梦境到现实，从灾难到狂欢，毁灭如期而至，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