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图:渡边正范、ARTNET かわにし,《大地的记忆——风车小径》,(Seihan Watanabe & ARTNET Kawanishi,Earth Memory -Path of Pinwheels ),2009 Takenori Miyamoto & Hiromi Seno | 摄
蔺佳 | 文
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执行委员会 & ART FRONT GALLERY | 图片提供
1996 年冬,日本当代艺术策展人北川弗兰(北川フラム)造访本州岛新潟县的越后妻有地区。越后妻有由十日町市、津南町比邻的两地组成,分布着 200 多个村落,是多山的平原,以传统的农业耕作为生产方式。每至隆冬,越后妻有都被皑皑白雪冰封为一片雪国,群山、田野与道路都为白雪覆盖,鲜有足迹踏过。这年冬季,越后妻有尤其寂寞。夜色降临,村庄里没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光亮,仿佛仅有的生气也在严寒中消散了。
北川感到形势严峻。随着社会生产方从以农业为主的第一产业向以制造业为主的第二产业和以服务业为主的第三产业转变,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离开生息他们的土地,藉由教育与工作向城市转移。农耕历史可追溯到 1500 年之前的越后妻有地区,虽然青山未老,土地依旧肥沃,但它却被以新干线般疾速追逐现代化的人们抛之脑后了。越后妻有地区面积约 760 平方公里,距离东京约2 小时的火车车程,但人口密度仅为东京的六分之一,共约 7.5 万人,其中 65 岁以上的人口占 30%,老龄化问题严重。年轻劳动力外出打工,民居大量空置,学校也逐渐被废弃。整个地区被贴上了低效益的标签,留守居民的生活与生产陷入了衰退境地。很快,山乡的原始风景将被忘却,耕作与丰收所带来的喜悦将化为乌有,休戚与共的农村社群文化将会断裂。
憧憬,一次困难重重地冒险
在日本,这一症候并不为越后妻有地区独有,几乎所有的山区与农村都或多或少地遭受着城市文明与消费文化的排挤。北川很清楚这一点,他的出生地是新潟县的上越市,离越后妻有并不遥远。1996 年他正好 60 岁,却怀抱着一个“天真”的想法——用艺术来拯救农村,修复人与土地的依存关系。北川说,越后妻有并不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实现这样的项目的地区,但是如果能在处境艰难、十室九空的越后妻有实施这一想法,那么我们对其他地方的农村也能更具信心。北川筹措在越后妻有举办一次人与土地对话的艺术节,邀请艺术家、艺术团体来此创作。最大的问题是协作,最大的解决之道也是协作。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尝试,大多数人都反对。农村的老人家不愿意改变,地方官员认为让乡村变得城市化会更受老百姓欢迎,物流和资金难以到位,在农村也很难建立起井井有条的管理团队,一切都困难重重。北川仍对计划充满憧憬。艺术和文化总是不自觉地盲从商业利益的指挥,流向大城市,被抽象为经济指数。但这一次,艺术不是消费,艺术将成为对记忆的修复,对土地的深情答谢。
在“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的理念下,项目总指导北川邀请到了第一批愿意参与的艺术家,他提出越后妻有要成为展示人类与自然如何建立关联的示范地区,并持续推进地区建设。2000 年,第一届“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Echigo-Tsumari Art Triennial)顺利举办,参加艺术家来自 32 个国家。第二届参展艺术家来自 23 个国家,第三届参展艺术家来自 45 个国家。在 2009 年的第四届展览上,来自 40 个国家的艺术家、文化艺术机构的 353 组作品遍布越后妻有。在这四届三年展上,越后妻有网罗了包括草间弥生在内的日本知名艺术家以及邱志杰、张永和等中国艺术家的创作。蔡国强在津南町设立龙当代美术馆(DMoCA),形成以上野村落为中心的东亚艺术村,邀请艺术家驻地创作。越后妻有三年展在规模上已堪称全世界最大的国际艺术节。北川坦言,一开始大家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并没有奢望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能做成持续性的三年展,能将第一届艺术节成功举办即是他当年唯一的愿望。

田岛征三,《田岛征三绘本美术馆》(Seizo Tashima,Seizo Tashima Museum of Picture Book Art ),2009 Takenori Miyamoto & Hiromi Seno | 摄
绘本作家田岛征三将十日町的真田小学改造为一部出人意料的空间绘本,教室、走廊、体育馆、楼梯与室外空间都被巧妙利用,整个美术馆是田岛征三长久以来的梦想。
土性,艺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越后妻有的作品体现了土性,风雪雷电、季节日夜、地形地貌构筑了此地的时空,由泥土所滋养的农作物养育了农民的家庭,农业生产、建筑与功能性设施充实了农民物质与精神生活,几乎所有艺术家的作品,无论成熟无否、复杂与否,都贴切了自然、农业、环境、记忆等触感丰富的主题。岩间贤的《龙头坪野公园》(Tsubono Fieldpark “Ryuzu” ,2009)是梯田里一方可供玩耍的泥坑。古巻和芳的《茧之家》(Cocoon house ,2006-2009)在 2006 年让蓬平村已停止十多年的养蚕活动重新复苏,艺术家与村民开发蚕茧制作的工艺品。2009 年,蓬平村的养蚕数量达到 4000 只,150 棵桑树树苗被种下。村木薰的《松代土墙修复》(Project of Making a View with Mudwall in Matsudai Town ,2000-2009)请专业工匠与技术学校的员工以传统方式修复泥墙,使松代镇荒废破败的房屋焕然一新。田岛征三的《田岛征三绘本美术馆馆》(Seizo Tashima Museum of Picture Book Art ,2009)诗意且斗志昂扬地扫空了学校关闭事件的伤感——一间小学校因为学生逐一流失而于2006 年关闭,仅有三名学生与学校一起支撑到最后,学校现被改建为绘本艺术博物馆,而三名学生凝集在这一空间里的生气永远被铭记。
没有作品适应不良,它们指明了现代人应当如何与自然、与传统、与所处的社区共处。北川透露,参加的所有艺术家包括日本本国的以及外国的艺术家都亲自到访过越后妻有,他们大多进行了实地考察,参与了作品的安装布置。许多艺术家半居住在越后妻有或常年往来越后妻有。在越后妻有可见的作品总数保持在200件左右,有一些作品会发生更替,能永久性保存的作品必须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得是好作品;第二,能抵抗冬季大雪;第三,与现成环境相互适应。一些作品既是大地艺术或创意设计,又承担着游客服务与接待的经营性功能,比如 EARTHSCAPE事务所的《草药咖啡馆》(Medical Herbman Cafe Project ,2009)在巨大的人形空地上种植禾本草药,并在商店出售草药饮料。另一些作品则侧耳倾听时间的回声,比如原游的《沉睡信之时间差 2》(Sleeping Mail Time Difference Letter 2 ,2006-2009),寄给朋友的信笺静静躺在邮筒里,直到三年后朋友亲身到访此地才会被打开。西尾美也的《家族制服》(Family Uniform ,2009)邀请村民家庭留守的长辈与离家的子女团聚,按 20 年前旧的家庭合影重拍新照。他说:“吸引我参与的理由是我能在一个没有所谓的当代艺术的地方,与那些对所谓的当代艺术不感兴趣的人们合作。艺术家与当地居民能相互学习。”
越后妻有项目为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自由创作的平台。日本艺术界一直存在着对“全盘西化”的忧思,以流行文化、消费文化作为日本艺术的精神象征显得单调肤浅,在画廊里售卖的作品使艺术家沦为迁就市场的商品制造商,而乡村的水土涵养着传统文明的最后堤防。艺术家们向乡村进军,多数怀有发现与吸收农业和农村社会精神力量,使自己的艺术得到重生的私人目的。这对越后妻有本身有何意义?艺术作品、艺术活动的活跃繁荣正将这片区域演变为国际性的当代艺术社区,桃源的宁静被打破了。越后妻有的未来会是怎样?艺术与旅游业将取代原本的农业生产吗?我们暂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越后妻有三年展令此地受到高度关注,艺术的自由和社区的发展两者目前仍并驾齐驱。北川的愿望是越后妻有的区域振兴,艺术作为中间媒介将本地居民与艺术家、游客、志愿者等不同身份的人群维系到一起,居民是合作者而非观众。居民们从对艺术创作袖手旁观到以各种方式从旁协助,从认为艺术不切实际到为家乡感到骄傲,越后妻有的变化恢复了居民对土地的情感,他们理解到安置在越后妻有的艺术作品令他们的家乡赢得世人尊重。

EARTHSCAPE,《草药咖啡馆》(EARTHSCAPE,Medical Herbman Cafe Project ) ,2009 Takenori Miyamoto & Hiromi Seno | 摄
协作,走向区域振兴
“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是协作的产物,相当多的作品得到企业或机构的资助,越后妻有地区也在招募经营者,以期在艺术节闭幕期间有人能继续对空置房舍加以利用,重新焕发其价值。据北川反馈,项目总资金有四分之一来自当地政府拨款,四分之一来自观众门票收入,另外二分之一的资金来自不同的合作渠道。第四届越后妻有三年展在 2009 年举办,当年的观众人数冲破 37 万人次,门票价格为 3500 日元(合人民币 290 元),由此推断,越后妻有三年展在收支平衡上压力尚可。对政府的攻坚亦是一项重大突破,新潟县所提倡的“发现新农村”战略始于1998 年,计划用 10 年时间吸引人口流向农村地区,“大地艺术节·越后妻有三年展”成为其中的核心项目。2012 年的第五届三年展,十日町市市长和津南町町长将分任展览的主席与副主席,大企业家福武总一郎任总制作人,北川任总指导。福武总一郎系著名企业日乐思公司的会长,并任直岛福武美术馆财团理事长,2003 年起介入越后妻有项目,他作为盟友强有力地支持了越后妻有三年展的良性发展。
大地艺术节每三年一届,总挑选在盛夏与初秋气候最宜人的 50 多天里举办,但在展览闭幕的平日或寻常年份,越后妻有地区也不甘沉寂。根据北川的统计数据,平常年份与三年展举办的年份游客数量比例大致在 1:5。如越后妻有林间学校、里山实验室等工作坊、讲习所、野营活动在越后妻有的日历牌上涂画出一片缤纷,仅仅是观察自然、体验民俗的休闲之旅也令外来访客享受到久违的轻松闲适。梯田银行项目将松代 500 公顷的水稻梯田招募个体赞助人认养,一年后赞助人会获得稻米收成的收益,使绿色的耕作方式得以延续。剧场、舞台、空屋、各种设施等待光顾,学校和企业可将它们作为培训场地。种种次生活动虽比不上正式的艺术三年展声势浩大,但它们以亲切质朴、游击性的姿态渗透进越后妻有的日常生活,使越后妻有不仅仅是贡献给艺术家的嘉年华乐园。
来自城市的青年志愿者组成名为蛇队(Kohebi-Tai)的志愿者小队,他们活跃在田间地头,创作自己的艺术作品、与艺术家或海外学生交流,帮助当地居民收割稻谷、清除积雪、修缮建筑,协助社会组织为儿童、老人、特殊需要人士策划活动、提供服务。以上行动均由蛇队自发组织,越后妻有向他们敞开,由他们在此播种希望。人常说,没有学校的村庄就像没有孩子的家庭,曾经因为人口迁移而被迫关闭掉十多所学校的越后妻有仿佛被剥离了灵魂中的希望,如今“孩子们”以另一种方式回归了,越后妻有灵魂中荒芜的位置已被青春笑容所填满。
另一个对越后妻有三年展的前途走向及越后妻有的区域发展起决定性作用的变化发生在 2008 年。这年 7 月,越后妻有-里山合作组织(Echigo Tsumari Satoyama Collaborative Organization)宣告成立。此前,北川个人全权负责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项目。越后妻有-里山合作组织是一家 NPO 组织,由本地居民以及区域外的支持者组成,组织目标是协助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自立运作,支援地区建设、城市农村交流、地区事务宣传及爱好者培育、文化设施管理运营、地区形象提升、地区振兴调研提案等等。组织的愿景亦是北川的期望,北川认为建立组织化的管理方式非常重要,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并非是他的私产,任何一个有长远生命力艺术项目,尤其是与一个地区发展转机、与众多居民的希冀相关的项目,在适当时机应当交由一个运行良好、层次分明的机构而不是让少数人去承担全部职责。
越后妻有-里山合作组织将通过废弃房屋与学校的重新利用、荒芜田地的重新翻种、创造就业机会等办法为越后妻有的地区发展提供可能。他们甚至考虑在长达 6 个月的雪季吸引游客到来,使越后妻有成为年中无休的体验艺术与民俗的开放场地。从越后妻有-里山合作组织的一系列计划与举措,我们看到越后妻有基层社区的自治精神正在萌芽,越后妻有的居民正在决策家乡的未来,修复人与地区的关系,在现代化进程中重新勾画本地区的地域身份。古时候,人们在城村寺院的中心地带修钟楼鼓楼作报时和典仪之用,走到20 世纪尽头的越后妻有就像没有撞木的钟、遗失鼓槌的鼓,这个地区久久地失声了。围绕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的艺术项目就像一支崭新的撞木、一副崭新的鼓槌,在古老的钟鼓上敲打出振奋人心的声音。这声音成为聚拢人心的信号,越后妻有的居民以及心系此处的人们接力似地敲响暮鼓晨钟,农村社会的机能日渐恢复。艺术不是全部,但艺术强化了越后妻有的特性,春田里冰雪消融,沉睡的资源开始流动。

大西治、大西雅子,《起身大合唱》(Osamu Onishi & Masako Onishi,A great chorus of "Get Up!" ),2009 Takenori Miyamoto & Hiromi Seno | 摄
割草是农民不可避免的劳作,这个名叫“Geronpa”青蛙形状的肥料合成器利用微生物将割下的草转化为肥料。大西治和大西雅子说:“农村生活意味着保护和继续,艺术则需要破坏和构筑,但即使两者有根本性的不同,有时艺术家也能做出让农民微笑的东西。农村正在走向老龄化,对于年长者,干农活是重体力劳动,我们很高兴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