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松 | 文 韩松,常年潜伏在新华社内的科幻异端无间人。 早些时候,还没有“交通工具”这个名词。如果把地球历史简缩为二十四小时,那么,交通工具恐怕仅仅是午夜到来之前几秒钟才出现在这个星球上的。最早的交通工具不是拿来审美的,而是实用的。一万年前,人类用脚行走,这几乎就是我们祖先惟一的陆上旅行方式。而水上漂流,那时或许已开始利用树干和巨木了。后来,是渔猎和农耕文化的发展,促使了独木舟的发明,以及利用牲畜的托运。特别是几千年前城市的出现,需要把粮食等物资从农村运来,让交通工具日新月异了。这个时期,轮式推车出现了。而在四千年前,人类终于学会了骑马——这是日后汽车和坦克的雏形。古代的重要文明俱建立了庞大的帝国,它们对交通倾注了更大精力,比如建设巨型的驰道,用于使圣旨星夜抵达,并使御林军奔赴各地,防阻外敌,镇压内乱。这时,交通工具才被赋予了新的含义。 交通工具原本是人类用来与物理世界斗争的工具:克服摩擦,保持漂浮。但它很快就被用作人与人斗争的武器。交通工具从它诞生那刻起,就几乎同时应用于战争,或者说,杀人工具。几千年前的大型战斗中,仅有步兵而没有骑兵和战车,已经无法想象。秦始皇兵马俑坑中出土的交通工具都是这一类东西。于是,交通工具的制造和使用,最终也按权势划分出了级别,美学意义得到了充分拓展。若要为交通工具规定性别,那它应该是男性的。凯迪拉克汽车的华丽装饰,令人想到了雄孔雀尾巴的功能。坦克车的复杂构架,则让人想到了非洲原野上大猩猩用四肢做出的惊险争斗。 为了让自己的基因撒布得更远,为了找到更称心如意的配偶,为了弄到更多的钱财和土地,在一些国家,交通工具被用来实现新航路的发现和对新世界的探险,寻找一片“自由”的天地,从而建立起了殖民的乌托邦。在 16、17 世纪,在一个大部分人离家从未超过几英里的时代,一千万欧洲人乘船到美洲大陆定居,另外一千万人到了澳大利亚。他们都是男人带头的。随后,他们乘坐巨舰,用大炮打开东方国家的大门。当然了,交通工具最辉煌的业绩,是它还承担了运载实战型原子弹的任务。人类的历史是一部旅行史,旅行的意义不仅仅是令人和物抵达他乡,也意味着征服和交媾,从而使得基因流传或死亡、文明融合或灭绝,这个过程中,一直是血淋淋的。 交通工具一旦出现,就获得了自主的生命,科学技术是它演化的命题。在水上,由独木舟,进化到帆船,再到商船和军舰,又演变出潜艇。船只的规模越来越大,并与天空发生联系:航空母舰。未来的太空飞行,仍沿用了舰队的概念。在陆地上,由马和马车,发展到人力自行车和使用机械、电子动力的汽车、火车等,并最终衍生出了从地面腾空而起的飞机、火箭、飞船。如今,人类的交通工具已经行驶到了太阳系之外。我们看到,在上万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交通工具都是凭靠人力和畜力,而它最迅猛的革命,仅仅是最近两三百年的事情,涉及蒸汽机的出现、电磁感应奥秘的发现以及核力的释放。 但车船舟楫,本身也愈加成为了死亡的工具。不要说战争专用交通工具杀死的人了,仅仅说平民社会的,自 1899 年发生第一起有记录车祸以来,至 21 世纪初期,全球因车祸死亡人数累计已达三千多万,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20 世纪人类共生产23.35 亿辆机动车。每一百辆车至少夺走 1.2 个人的生命。诚如一位法国专家所说,汽车不只是人们喜爱的交通工具,也是一种杀人工具。据统计,全球六十多亿人口每年死亡 5200 万人,其中死于交通事故的五十多万人,占总死亡人数百分之一,排在人类死亡原因的第十位。这促使人们思考未来的交通工具是什么,怎样出行才能比较安全。有人说,应该废除所有的交通工具,交通工具应该回到人自身,回到一万年前用脚步行的起点。 这都是因为一种恐惧:人们越来越背离交通工具的最大特征——有利生存。单纯的艺术设计不会有人命问题,但交通工具的设计就会涉及生死。然而,人们总是在异想天开,希望把交通工具的功能与审美统一起来,把它的共性与个性同时展现,甚至让交通工具施行实用之外的诸种用途,比如令它成为一种礼器,一种骄傲的展示,一种自矜的表达。高铁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诞生的。它在 20 世纪 60 年代,首次出现在日本这个被原子弹毁坏的国家。它那贴地飞行的身姿,使人惊以为神,日本人被战争挫伤的心灵,于是以此获得了满足。这创造了有史以来陆地旅行的极致。至此,技术的美感方得以释放和展现。高铁成为了地球上一道奇瑰艳丽的风景。好像谁拥有了高铁,谁就是最懂得艺术的民族。而通常是,当一个民族一步步走向死亡时,它在艺术上就越来越趋于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