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界之地
那个拥抱,很温暖,她轻得像根羽毛。

那是去年,2008年11月16日。在乌普塔尔,在演出结束之后,在剧场外的院子里,我跟她告别去英国参加另外一个艺术论坛。那是一个超长的演出,整个演出的时间长度将近4小时,几乎囊括了目前在世界范围内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舞蹈家。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并且让所有人都严格地遵守时间限制。
只有她,皮娜·鲍什。只有皮娜能有这样的广泛的影响和尊重,让几十个国家最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同台共舞。那不是一个擂台,而是一次聚会,是一次舞蹈关于“我和我们”的盛会。盛会的主人就是皮娜·鲍什,这个给舞蹈带来深远影响的优雅天使。
“我舞蹈,因为我悲伤”,皮娜认清了人生的本质,看到了作为“我”的孤独,她用她的舞蹈在孤独的“我”和虚妄而不可信的“我们”之间建立起桥梁。“舞步不仅出于双腿”皮娜不仅自己探讨“悲伤”,也邀请全世界的舞蹈家一起来探讨“悲伤”。在探讨中,悲伤被消解。而我们不仅在被邀请者之列,并获得了一个殊荣:皮娜邀请北京现代舞团专为这个演出创作了一个作品,在这个舞台上进行世界首演。
演出的时候,我就坐在皮娜身边,一晚上,她都看得聚精会神,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色的长衣,一如既往地手托下巴注视台上,台上的每个舞蹈家和作品都是她亲自选定的,看得出,她很高兴……演出结束有个酒会。我的习惯是:演出完后喜欢自己待着,抽根烟。想一想,但因为日程安排很紧,我需要回酒店收拾行李去英国,所以想找皮娜打个招呼先行离开。但走了一圈,没看到她。
我走出剧场,到院子里抽烟,院子里灯光很暗,很安静。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个熟悉的修长影子,银灰的头发,黑色的长外衣,烟头的红点一闪,一闪。皮娜自己安静地站在院子的东北角抽烟,像个暗色的天使。我走过去,她看见我,向我微笑,我也点着烟,吸了一口。我说:“我要走了,和您告别,谢谢您。”“很累吧,谢谢你”她说。“还好,您要注意身体哦,什么时候再去中国呢?”我说。“嗯,目前还不知道,我很喜欢中国和日本,会再去的。”皮娜微笑。“今天的演出很精彩,您真伟大”我由衷地说。“我爱大家……”她继续微笑……
和她站在一起,就很快乐,你可以感受到她的温和与魅力,像空气一样弥漫着你,并不需要说很多话。她的眼睛很亮,优雅而孤独。
夜已经很深了,我得走了,我们拥抱告别。
那个拥抱,很温暖,她轻得像根羽毛。
皮娜的身体轻得像根羽毛,而比羽毛还轻盈的身体里,却蕴含着无可言说的重量,那重量,是对生命的思考—在皮娜的作品里,永远在探讨“我”和“我们”,她不停地发问、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在用“我”和“我们”来表现“悲伤”。在表现“悲伤”的时候消解“悲伤”,其实真正的“悲伤”是与“我”共生的,消解“悲伤”唯有消灭“我”,这毫无意义,却令人着迷。
寂寞很嘈杂,孤独很安静,皮娜从来是很沉默的,她从来没有去反对或颠覆什么,她的能量来自她内心,她只是自然而然地去忠实于事实。她的诚实让“我们”恐惧,“她在她的舞台上百无禁忌,她并不追寻不幸,但若见到不幸,她便直呼其名。她并不刻意去发掘丑陋或美丽,但她一旦发现丑陋,便会说:‘这是丑的,这就是我’;一旦发现美丽,便会说:‘这是美的,这也是我’。美丽和混乱并不矛盾,存在与无意义也并不矛盾。皮娜·鲍什是丰富的,她喜欢运用色彩,但她的丰富与色彩永远围绕着痛苦,她和她的舞者总是因为痛苦而起舞,并表现这痛苦。”
在我们观看她作品的时候,我和我们之间的藩篱被打破,我和我们都被触摸到了内心深处,并体验着艺术为什么存在。
艺术语言和其他语言一样,既是沟通的工具也是隔离的原因,但皮娜用身体把私人体验和公众感受转化成共同的认知,“我在乎的是为何而动,而不是怎么动”,“为何动”使艺术语言具有了普世性。
她曾经被称为“舞蹈的恶魔”也被称为“舞蹈的第一夫人”但对于皮娜来说,她永远是皮娜,独一无二的诚实的存在,又自主地决定在最后的一刻坚定的消失。
不仅仅是她创造了“舞蹈剧场”使舞蹈的定义出现了新的定位点,舞蹈被划分出皮娜之前或者皮娜之后;皮娜从不讨论舞蹈的意义所在,她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舞蹈?”。她把舞蹈从单纯地表现美跨界到了对人的自由的表现,“每个人都应该可以是他想成为的样子,或是他已经成为的样子”。在皮娜的创作过程中,她很多时候像个旁观者,她在观看,观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后用我们无法思议的方式叙述出来。
皮娜的作品是从来没有“成熟”的,即使是已经上演了30年的,
在每次演出之前都会排练,她常常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托下巴或是额头,几乎不会打断排练,只是在排练的间歇里走向舞者,轻声地说她最常说的几句话。如果有舞者提问关于是否表现的准确,她的回答往往是:“我们得试试看,我不能就这么回答你,我不能在理论上回答你。”
皮娜的开放性使人们在观看皮娜的作品时会本能地产生“第一视角”,不同的人在观看中得到完全不同的结论。“一个人会这样看,另外一个人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我觉得很好”,皮娜说。皮娜的作品一直充满争议,而皮娜的态度是“那与我无关”。
即使当人们说她女权主义的时候,她的回答仍是“女权主义—也许因为这已经成了一个时髦的词—对此,我总是缩回我的‘蜗牛壳’里。也许也是因为人们总是划出这么滑稽的一条分界线,我觉得这并不好。这听起来有点像要对立而不要共处。”她不想涉入这些讨论,她说:“当然男人和女人有不同的特质。当然女性的存在和男性的存在也可能各自有许多类别和相互交叉的领域。不过实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个人。”
皮娜锐利地看到并展示了人的多层次和矛盾,带面具的或者赤裸的,皮娜的诚实常使观众感觉到恐慌。
2009年6月30日,皮娜决定停下来,就像以往的排练一样,你永远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的沉默与生俱来。
正如舒勒的一首诗:
我想要走入无界之地
回到我,
我灵魂的秋之遁世
已经盛开,
也许要回去已经太迟。
啊,我将在你们中间死去!
因为你们以你们让我窒息。
我想在我四周拉紧绳索
结束混乱!让人迷惑。
让你们无所适从,
逃离
向我而来。
那个拥抱,成为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