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晓刚|文 张晓刚,画家,1958 年出生于昆明。 第一次看到弗洛伊德的作品大约是 80 年代末,应该是在《世界美术》杂志上。印象中关于弗洛伊德是在一个特别推介的专栏上,除了一篇专文外同时发表有一张他早期的男子头像和两张女人体。女人体可能让我看到的更多是扎实的功底和精湛的技艺,那张男子肖像除此之外最吸引我的却是绘画中传递出的艺术家的超人气质,使人感受到某种心理上的强烈触动。创作此画时艺术家年方 30 岁,才华横溢,敏感、锐利而不乏温情。在有着优秀绘画传统的英国背景下感觉这已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了,可谁能想到这仅仅是一个伟大画家的开始呢?
我想杂志当时之所以要将他介绍进来大概一是因为可将他归纳进“新现实主义绘画”中便于论述;二是他的“油画功底”很自然地与中国的学院艺术的价值观能够沟通起来?因为当时西方现代主义对中国艺术院校的冲击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对“绘画基础”的认识问题。当时保守主义最爱用的一句话便是:“毕加索正因为年轻时素描基础好所以才有后来的成就。”基于当时的敏感背景,这大概也是同样作为英国当代绘画的代表,为何国内力推老弗却轻视培根和大卫·霍克尼的原因之一吧?不知老弗生前知道他在中国有着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么?知道他使多少中国艺术家彻底改变了关于对绘画的理解和信心么?知道他与德国的里希特、法国的巴尔丢斯一道曾被当成某种标本,为中国的写实艺术教育培养出的艺术家能用传统绘画“进入当代世界”铺垫了一条“正确”而又简便的捷径么?一个用一生致力于去追求表达人性心理现实的坦荡与无畏的艺术家,一个将生命视为绝对孤独自在的体验者,一个在西方曾一度被现代艺术边缘化的密室画家,绝对想不到他在中国的 90 年代的学院中却在起着某种革命性的作用。 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点不愿看到老弗的作品。因为他在中国曾经几乎要成为了一根代表着“正确的”、“主流的”现实主义绘画的棍棒,被某些人在学院中在展览中在媒体上四处打人,导致许多学生不管自己气质如何,只要一画现代油画就使劲地往画布上堆颜料摆笔触,从教学到创作比比皆是。而他所倡导和坚持的在艺术中如何真实地面对人性的孤独矛盾和残酷等等,却往往被对其表面的油画技巧的迷恋所忽略了。之后从 1992 年开始,我在欧洲旅行中常常可在美术馆中与他相遇,但那时我正被基弗和里希特等德国新表现主义画家所征服,路过老弗时就像遇到一个老熟人,只是“礼貌”地停下脚步用眼睛尊敬地看望一会…… 直到 1995 年在我也参加了的第 50 届威尼斯双年展上,在一个特别的大展厅中,当看到老弗 70 岁时画的大幅裸体自画像以及他那些肥硕厚重的男女朋友们的巨幅裸体油画时,不禁被深深地震撼了!它们不仅颠覆了我对老弗的一贯印象,甚至刷新了我对现代油画的许多认识和理解。我已分不清楚这份震撼是来自绘画本身的力量还是来自从作品中直接奔涌而来的人性的力量——也许这两者本身就一直是老弗的综合魔力。一个少年得志浪漫唯美的才子,之后被长期冷落直到 52 岁时重被认可,而到 70 岁再度变法,赤裸着一个老人的身体坚定地站立在世界面前,他要试图告诉我们什么呢?生命的本质是绝对的孤独,我们的身体在纠结中绝望地挣扎着,而灵魂在我们即便是如此肥硕的躯体中仍然一如即往地渗透出它黑暗和焦灼的矛盾与无奈。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何英国史学家爱德华·路希·史密斯要对他如此评论:“这些作品似乎在描绘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性丧失了所有的外部资源,仅仅依靠自己而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