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栋 | 文 鲍栋,艺术评论人,独立策展人,自由写作者。 “好看”,绝对是一个皱巴巴的词,仿佛那些在市场每天流转十几次的钞票,一般都是小额的,五块十块的,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每一次传递都会带来新的折痕。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依然是硬通货,遇到那些日常的、普通的、琐碎的支付行为,人们不得不使用这些小面额。而那些越来越多的皱折、破损与污渍,既不增加也不减少其购买力。
不过,在钱包中最不起眼,但你却最想尽快花出去的,就是这些揉皱的零钞。我们总会尽快使用“好看”这个词去填补那些美学价值判断之间的零头,“好看”并不负责 100 块还是 1 万块的判断,它只管——通常是 50 块以下的——琐碎区别。所以,没有人会在一本大部头的美学专著中频繁使用这个词,但是每个人都不得不在日常交流领域频繁使用它,生活总是那些 55 块还是 67 块的鸡毛蒜皮。 “好看”甚至都已不是褒义词,它只是在描述一种起码的状态。一个“好看的展览”的意思是:一个没有问题的、没有犯错的, 但是也毫不让人意外的展览,通常是那些墙刷得很仔细很白净,灯光很均匀,适度地放置着一些既政治正确又美学正确作品。一部“好看的电影”,一般是那种没有冷场的,令人“目不暇接”的故事片。这么说来,“好看”其实贬值了,这是发生在我们美学词汇系统内的通胀。
贡布里希举过一个例子,他说以前的牙膏包装上有三种标识,大、中、小,可是后来变成了中、大、特大,但是牙膏的分量并没有改变,这就是词语的贬值。实际上,不仅是美学词汇系统,整个语言系统都一直在膨胀,最有说服力的就是我们的词典一直在变厚,其增厚的比例远远超过实际新增的事物。增加的只是词语,于是每个词语的购买力就大打折扣了。 增加的那块大都是形容词,都是一些和“好看”抢夺地盘的词,而且各个彪悍无比,比如“超豪华”、“酷爽”、“劲爆”,而另一些则奸猾刁钻,比如“缓缓生长的不确定性”、“一种虚构的虚幻感”。这些家伙都使得“好看”显得极其落伍,如果你用“好看”这个词去评价你的某位艺术家朋友的展览,如果不另加补充,一般会被认为是一种轻微的批评,它似乎是指“还可以忍受”,更糟糕的话,会被认为是轻蔑。
我听说过的一个段子很能说明情况,关于“好看”的亲戚——“美”。当年 85 新潮成都的艺术家凑了一个“红黄蓝现代绘画 展”,邀请当时赫赫有名美学家高尔泰去“批评指正”,高走了一圈,若有所思,旁人忙问评价,他赞到:“美,太美了”。 这个故事无疑说明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拿万元大钞去买萝卜青菜的,因为没人能找得开,以至于会被拒收。实际上,如果评价一幅画,稍专业的人会谈艺术史,最职业的人则会提起那些技术性的细节,比如底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如果你去说“这是艺术”,或者像高尔泰那样直接赞“美”,我估计对话是继续不下去的,因为对方找不开这么大的票子,除非是在国际美学大会这样的大 Shopping Mall 里。 然而,一切并不能仅仅怪罪词语。春天或秋天的一个周末下来,你会看到无数个好看(除了用这个词还能用什么呢)的展览,“好看”或许是“景观”的日常症状,“好看”是这个景观时代最低程度的景观。当所有的女人都叫做“美女”的时候,一方面 是我们的词语贬值了,但另一方面,她们看起来确实差不多,没必要再细细分别了。尼采说:一切现象若在无意志的状况下来观察似乎都是美的。 可能这就是词语的反噬,或者说语言的施行性,语言以它的方式塑造着现实。当现实越来越接近语言的时候,即现实越来越被概念驯服的时候,景观时代就到来了。在“好看”的背后,真正起作用的是景观的统治,就像资本的统治。而现在景观就是资本,在这个意义上,“好看”或许就是视觉上的“成功”。在这个景观社会里,唯一合法的东西就是“好看”,每个人都被压榨着挤出一些“好看”——那些只为了被剥夺而存在的剩余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