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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峻访问

Interview with Yan Jun

 

颜峻 

颜峻居住在北京,以声音和语言为材料进行创作的艺术家。活跃在多个领域。曾经创办了撒把芥末/观音唱片、Mini Midi音乐节、每周一次的水陆观音系列演出。 

他使用反馈、人声和简单的电子设备进行即兴表演,也进行田野录音和相关的装置艺术创作。

 

受访者:颜峻 
采访者:董冰峰 
采访时间:2009年4月13日下午2点至4点 
采访地点:前门

 

董冰峰:请问你如何定义FEN(Far East Network)现在的工作状态? 

颜峻: 当我们收到大友良英(Otomo Yoshihide)的邮件时,的确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我需要上网去找其他几位成员的资料来了解他们。这个出发点的确不是从音乐开始的,而从Network(网络)开始。反过来说,Network又是一个从音乐延伸出去的关系和生态,而我们的组成是一种倒推。也许可以说,FEN是为了使几个地方的活动组织者、倡导者有一个交集,形成一个新的网络。它既是场景的网络,也是具体的演奏的网络。我们是四个可能性的容器,我们的交集,形成了每次演出,而每次结果都不一样。这种可能性是本身就存在于这个网络之中的。  

 

董冰峰:你觉得现在亚洲的这些城市,在进行的声音创作现象,以及这种创作所形成的网络对当地的文化、艺术等的影响是什么呢? 

颜峻: 之前,我们各自都跟美国和欧洲交流较多,反而距离很近的国家之间交流就少了。以前是不存在“东亚”这个概念的,现在通过交流,某种共同的东西自然会得到强调,也就是所谓的“亚洲性”,“东亚性”。在2004年认识了马来西亚的同行之后,我开始对周围这些国家感兴趣,似乎是因为我们都有类似的处境,也就是和西方的关系,和传统的关系。这种处境让我觉得,比和西方交流更有趣,也更和自身有关。毕竟我们不是蔡国强、徐冰,也不是孔子,东西方文化大碰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交流本身带来的改变是很大的。比如说在中国,大多数人喜欢的是比较“热”的,音量比较大的,比较high的东西。但是新的交流,会使得这种创作和讨论的现状向前发展,其他的可能性会被开发出来。比如说,我感觉一种更内省的音乐在被开发出来,不一定音量大或者小,而是说,“音乐”不再是统治一切的重心,而是声音。  

 

董冰峰:针对昨天在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的演出,我觉得它还是有一个预先的顺序和结构设定的,从一开始的“沉静”,比如袁志伟(Yuen Cheewai)和柳汉古(Ryu Hankil),及后来Sachiko M使用的正弦波(Sine Wave)的创作的声音…… 

颜峻: 这种创作本身不会考虑为观众而做。表演安排的目的,是为了让演出更有“生命力”。比如说,一般情况下,人的状态第一天会比较躁,第二天会比较静。正好我们的第二天是在户外,气氛也会比第一天更舒服。所以第一天安排得比较“冒险”,有磨合和冲突,第二天有两个都是独奏,更自在,更和谐。另外,通常情况下,最后的同台表演会是一个高潮,我也是把第二天的最后一节当作高潮部分来安排的。但这种高潮不是非要出汗,而是最后达到大家都很舒服的状态。我对高潮的理解是跟一切关系的和谐,跟环境,观众,我们自己。  

 

董冰峰:介绍一下昨天演出中,你的那一部分创作是? 

颜峻: 我昨天主要用到了反馈声。用了两个效果器:一个均衡器,用来调节频率,另外一个是延时效果器,让声音变得丰富一点。再有就是话筒,用来接受来自音箱的声音,让它们再通过音箱出来,形成反馈。这是很难控制的乐器,基本上,每个声音刚要出来的时候,我不会知道它是什么。我只能大致地知道,我可能让它往哪个方向继续。所以它是从意外开始的。以前用电脑做现场表演的时候,我会觉得不够,我跟它的关系不深。现在觉得回到了一种原始状态,因为我就是一个没有受过音乐教育的人,没有什么音乐训练。使用这些器材就是因为我喜欢即兴。另外,在FEN里面,我经常用到人声,有时候是即兴说话,念诗,有时候是嗓音的即兴。人声是比噪音更原始的声音,它会让我更安静。这些废话可以中和掉所谓的“前卫”性质,让我享受这件普通的,日常的工作。  

 

董冰峰:你怎么理解自己昨天的创作? 

颜峻: 就是把自己完全地交给过程和现场。我没有别的东西,技巧啊什么的,所以我有什么样的心态,就用这个心态去完成创作。心态会受到身体和环境的影响,结果也会不同。因为没有技巧,所以我可以去用所有用的着的东西,现场的空间,桌子,话筒,音箱。昨天也用了用音叉和小铃铛。我觉得这件事里不存在任何的创造或者创新,不存在无中生有。我能做的只能是听,然后尽量让直觉去判断。与其说它是一场演奏,不如说就是让自己静下来听的过程。  

 

董冰峰:你觉得现在在北京,大家对“声音艺术”的理解和判断是? 

颜峻: 我觉得,大家被当代艺术给害了,拐跑了,都迫切希望获得一种阐释,而且理所当然的认为,声音创作有很多需要阐释的东西,反而放弃了最基本的感觉。 

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北京缺乏对声音本身的细节的研究,而且很少人去思考听觉背后的问题,从这两点来说,都是缺乏自觉性的。 

现在的创作,更多还是在传统音乐的习惯里面。声音和音符的区别并不清晰,音乐、声音创作和体育的区别也不清晰。我觉得,我们周围有一种前现代的,奇怪的谦卑,和对理性的本能抵抗。就像一种尼采所说的“奴隶文化”,这种奴隶文化在压力大的时候会反抗,在压力小的时候就会变成一种谦卑和低调的傲慢,一种拒绝沟通的道德感。  

 

董冰峰:你曾经写过很多关于中国声音创作的文章,那么你现在是如何去描述声音艺术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呢? 

颜峻: 我觉得这几年,最大的变化是很多人回到了常规,去做常规的音乐。 

比如说FM3,他们有一段时间在做很概念,很抽象的作品,但现在已经回归为一个摇滚乐队。上海的B6,他身边有过一群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7年前他们在做非常实验的东西,但现在多数人都意识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舞曲和流行音乐,是作曲,而不再是实验和制造问题。 

那时候,我有些着急,好像“声音艺术”这个词听起来多么时髦似的。但很快发现这里面的不切实际。那篇文章叫《中国声音艺术的背景》,现在依然是“背景”。必须要有几个好的艺术家,他们有好的作品,才能离开背景去谈论这件事。但是现在做声音的人几乎没有机会发表作品,演出的机会也太少。当代艺术和新媒体圈子想把声音当成新的“殖民地”,在这里插上新的旗帜,划为己有,但并没有给予实质性的帮助。在音符和艺术符号之间,真正属于声音的空间太小。  

 

董冰峰:昨天演出后,晚上放映的大友良英的纪录片《KIKOE》里,导演岩井主税(Iwai Chikara)罗列了西方20世纪艺术史的很多线索,包括约翰?凯奇,拉?蒙特•杨(La Monte Young),黑山派,偶发艺术等等,导演似乎想说大友的声音创作的脉络其实是非常清楚的一个发展? 

颜峻: 大友曾说过:我是一个后现代的后裔。这的确是在历史脉络里面的。  

 

董冰峰:那么你认为“中国声音艺术”发展的脉络是? 

颜峻: 我们一夜之间接触了所有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完全属于大友所属的脉络,至少目前还不是。如果说我们有脉络的话,应该是最顽固,最顽强的,我不知道应该称之为传统文化还是草根文化的东西。  另外我想暂时用“实验声音”这个词来取代“声音艺术”,我喜欢这种模糊性。  

 

董冰峰:你好像说过是一种“杂交文化”? 

颜峻: “杂交文化”我觉得是一种结果,我觉得根源还是传统的磁力。传统文化你可以说是士大夫文化、巫术文化、神秘主义、道德感。包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态度,也包括激进的“全盘西化”的态度,对现代性的渴望,等等。这就是所谓的“杂交文化”,它并不完全是一种后现代的状态,而是,首先是一种本土的力量。所有的外来的影响,当下的焦虑,都被它统领起来了。  

 

董冰峰:你怎么来描述“中国声音艺术”未来的一个创作状态呢? 

颜峻: 我觉得现在进行声音创作的人将来90%都会消失……  

 

董冰峰:90%都会消失,你指的是? 

颜峻: 我觉得现在的创作是出于一种情绪,出于一种兴趣所指挥的结果,或者说是对“激进”本身的热情。缺乏更本质的,更自觉的需要。所以人们会从噪音开始,最终回到流行音乐去,或者干脆放弃创作。再比如王凡,他在想的问题是全人类和宇宙。他也有很大的神秘主义根源,这能够让他成为一个先驱,但并不能使他的创作延续下去,因为宇宙必须和当下挂钩,所以今天他遇到创作的困境。这也是所有人要面对的问题,如何把兴趣和本能延伸成为一种自觉?今天的现状是,所有人面临的,要脱胎换骨的问题。  

 

董冰峰:会不会有两种方向呢?一种是你所说的这种从现实出发的,而另一种是很学院派的,包括很多受姚大钧影响的? 

颜峻: 后者更国际化,技术上更强大,但有一种消失在职业生涯里的危险。但大钧强调的首先是美学,这也需要很深的根基。受大钧影响的人里面,台湾的Wolfstein(谢仲其)也很懂技术,但他非常特别,有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像职业艺术家。我感觉大钧本人更像一个现代主义者,他延续了很深的古典的根,要不,他干脆就是一个古代人。我觉得大陆人要学习他是很难的,至少我学不来,只好自学。至于学院派就不说了,中国没有学院派,只有官方作曲家。  

 

董冰峰:“亚洲”这个概念最近几年大家都在提,也是非常晚的时候,大家开始认识到并在讨论,尤其是亚洲之间合作的重要性。 

颜峻: 阮千瑞,就是这次演出的海报设计师说过一句话,叫做“一定要和国际脱轨”。当我发现自己对亚洲的了解还没有对欧洲多的时候,感觉就有点不对,就有一种脱轨的冲动。但是你说的这种讨论、合作,我的理解是当代艺术圈的事情,好像还是很体制化。我们的合作的前提,不是对全球化的思考,也不是一种使命,而是一种需要。就像我看见亚洲面孔,会觉得亲切一样。  

 

董冰峰:我们今天需要“声音”吗? 

颜峻: 西川说,在今天的中国,没有一个“今天的中国的”价值标准。要么延用古老的一套,要么就只能借用西方的。比如,“聆听自然”,要么是传统观念的延续,要么就是西方感官史的必然结果,和媒体发展的历史结果。在中国,传统是断裂的,西方的感官史和媒体发展史是西方的,因此对于“先锋”,“前卫”,“新媒体”中的“先”、“前”、“新”,会产生一种慌乱。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聆听自然,也许我只会干这个。 

这个社会没有对声音分离到那么彻底的地步。声音在中国社会中无处不在,它没有像在西方那样被很好的管理,在欧洲你听不到噪音,要到专门的地方去听。在中国,噪音无处不在,尤其是在北京,它是没有经过管理的。当我们说聆听自然的时候,其实上是包括了聆听噪音和其他所有声音。当我们说“中国人是模糊的”的时候,也就是说中国人被环境噪音包围,由复合的声音构成,具有不规则的波形,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微妙的噪音的海洋。 

这里有一个短信,是我和李剑鸿演出后,场地经理发来的:“发现身上的鸡皮疙瘩原来可以分那么多不同的区域来起。牙龈也会松松紧紧的。实验噪音跟人的身体互动真的很强。”还有很多次听到人说:“完全听不懂你们要表达什么,但是回去后注意到了空调的声音,风吹车窗的声音,也许这也是音乐。”我觉得我们需要这样的经验。  

 

董冰峰:你个人是如何在开展自己在声音创作领域方面的工作的呢?比如你有自己的厂牌,你在撰写批评文章,也策划演出……这些工作是不是在实践你刚才所说的想法? 

颜峻: 我开始创作到现在才几年,一边做一边学,基本上是随波逐流,没有清晰的目标。这几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做生态的,社会性的工作,很多人来帮忙,最后变成一个网络。我不想追求什么社会雕塑,每个人都是社会,他周围都有一个小宇宙,我为全人类而解放自己。  

 

董冰峰:大友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一种没有太多痕迹的状态了,他非常强调感觉啊、听觉,看起来非常接近禅的概念中某些状态…… 

颜峻: 我觉得重要的是声音和日常生活的关系。我的日常经验给我最丰富的声音。声音创作如果跟个人的日常生活没有关系,那是一种很大的损失,甚至是方向上的损失。禅、约翰?凯奇这两个词是所有声音创作者中最危险的两个词。“聆听”也是最危险的词。用很漂亮的标签往上一贴,所有的东西都被遮蔽了。与其谈论禅,不如谈论吃饭,至少我们对吃饭比对禅了解得多一点。 

如果说今天的中国有什么是有价值,不可复制的,我觉得就是今天丰富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包含的奇迹,日常生活中的诗歌和政治。 

我讨厌所谓的“政治正确”,排斥它们对我的声音的入侵。我不能没有政治,但我的政治绝对不是分离出来的,纯粹的,经过管理之后的政治。我不是说那样不好,而是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董冰峰:昨天我们的系列采访中,我发现FEN的几位成员都会刻意地“忘记”一种源自音乐的背景,教育的背景,而纯粹从个体体验出发,是不是在强调一种自我的回归? 

颜峻: 对于我来说,现场演出就是对自己的探索和完成,这是确凿无疑的。以前我追求非常high的现场的体验,但现在我希望自己像买菜,做饭那样演出。 

田野录音也是这样,录音的时刻,比日后拿出来用更重要。因为你在听,这就是自我存在的方式。一个人变成录音机和话筒的时候,这种存在是非常单纯的。 

最近我给香港的一个声音艺术节做了一个声音漫步作品,观众可以戴着耳机边走边听。其中一部分声音全部来自垃圾,我的录音素材中有很多录坏了,不要了的片段,我把它们剪下来做成作品。其中包括剪脚趾甲的声音。这个事情的价值非常大,我对剪脚趾甲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我爱我剪脚趾甲这件事情,和其他所有没有价值的事情,普通的事情。剪脚趾甲的声音是最大的声音,它包含了所有的政治,诗歌,大事件,还有神秘。 

我也没有什么背景可以去忘记,因为我没有背景,我的教育,家教,后来的生活,都很普通。我需要忘记的是,写太多评论之后形成的惯性,对自己的分析和解释,这东西真的妨害自由。  

 

文章来源 :http://blog.artintern.net/article/43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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